序-长安王(1/ 2)
一
世人皆云,大夏贤君颇得圣宠,若非膝下无女,这几年来仅出一子,这太女的位子花落谁家都未可知。
夏雍帝一生风流,后宫不计其数,也算是游遍花丛的主,可偏生在风初雪身上失了心。
她初见他时,他笑得活泼天真,却不失大家族闺中男子的矜持,举手投足见让夏凛不觉看呆了去。
她当时就在想,这般活泼而又不失本性的男子,岂是她三宫六院里那些只知道勾心斗角的庸俗脂粉比得上的。
后来他入了宫。
入宫当晚他就被传召,她抛却帝王平日端着的架子,像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在和心仪已久的男子成亲之时般急色。
去他爹的冷静自持。
去他爹的帝王威严。
她现在只知道她是她的妻主,而他是她的夫。
他叫到“陛下”,却被她打断,她说,叫妻主。
他笑着说道,妻主。
诶。
妻主。
我在。
妻主。
怎么了?
我好喜欢你。
笨蛋。我爱你。
第二天早晨,夏雍帝登基以来,第一次罢朝。同时,他被封为贤君,一时风光无两。
自此,后宫之人,除了贤君风初雪,无一人得到夏雍帝宠信。声势之大得让前朝众臣都以为,陛下要改立凤后。
风言风语很快传遍了前朝后宫,凤后急得在殿中成日盘算着怎么勾回陛下的心思,用尽各种手段最后却都以失败告终。
贤君虽然风光直压凤后,却从不惹是生非,只一心安静贤淑地服侍着夏雍帝夏凛,没有给嫉妒他的人留下任何把柄。
当然,在夏凛的庇护下,尽管世人皆说那贤君狐媚惑主,却从未有人敢来找他的麻烦,于是他难得地保持着纯洁和天真。
他在她怀中依偎时总是在想,这一辈子都是这样,该有多好。
直到有一日他遇见了多年未见的老奴。老奴已经不复是他少时见到那般英姿飒爽的倜傥女子,她只对贤君说了一个词语。
“阮四郎。”
他面色惨白。
直到老奴走后,他还久久未从慌乱中回过神来。
是夜。
她一如既往地批阅完奏折来到他的寝宫,正准备就寝时却听见他说,妻主,我想再喝一次合卺酒。
我想,再重温一次当年的洞房花烛。
她的直觉告诉她有些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于是只是宠溺地摸摸他的头,笑得温柔得像个孩子,初雪既然想,那为妻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酒液顺着喉头滑下,她却看见他嘴角流出一丝鲜血,于是她彻底慌了神。
妻主。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我本来是阮家收养的孩子,后来阮家被妻主冤枉而遭受灭门之灾后,我被秘密送到了世交风家。
而当年唯一幸存的仆人提议,让我入宫得到你的信任,然后杀了你为阮家报仇,可是,妻主,我爱你,我舍不得你死。
可是不杀了你我愧对阮家养育之恩,杀了你我于心不忍。那么就让我代替妻主去死吧。
从此以后,妻主忘我却我,伴妻主的雕栏玉砌、美人在怀,好好生活,我红尘打滚一身负累,就此终结一生,可好?
她的“不好”还没有说出口,他已经闭眼而去。
堂堂八尺女儿,天下至尊帝王,在那一刻泪流满面。
自此,夏雍帝不理朝政,整日饮酒作乐,声色犬马。
她的文辞极好,自他故去之后,她封笔不再做赋——唯有一类特定的词。
那词牌名叫,阮郎归。
夏凛的不理朝政很快给了虎视眈眈的各大世家绝妙的可乘之机——终于有一日,七大世家联合叛乱,天下分崩离析为七国,大夏,自此亡国。
而夏凛,也死在了叛乱之中。
“你毕生功德已满,本可直接为仙,不老不死。你真当要返回离乱世间去沾染红尘?”
夏凛长跪在地,久久不起。
“前世为儿女私情弃置万民于不顾,凛悔恨不已。自己当初造的孽,应当由我一人承担,了结了其中因果。我愿意放弃仙籍,只求重回红尘,只是不知道初雪他……”
那人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既然这样,那你就去吧。你那相好,也会重新投胎。只不过投胎后你们都没了前世的记忆,能不能遇上,就看造化喽。你,可想好了?”
“凛绝无悔意。”
堪叹古今情不尽,可怜风月债难酬。
“既然如此,那么下一世,你的目标便是收拾旧山河,重建盛世。”顿了一下,那人又补充了一句,“遇到了,就好好珍惜他。以后你,就叫君凌吧。再次君临天下,壮志凌云。”
“谢过仙人。”
二
昭惠元年,当时只是诸侯的昭惠帝,联合大楚、大宇,三国兵力集结,攻入大夏皇宫,将在皇宫里的大夏皇族屠杀殆尽,以火焚之。
只是诸侯们没想到的是,大夏为了保全嫡系唯一的血脉,大夏衷心的大臣们将早已经战死的夏雍帝匆匆下葬后,以庶皇族为饵掩人耳目,设计牺牲她们以保全唯一的嫡子夏景。
火龙直冲云霄,一个夏皇族女子被绑着双手,一瘸一拐地走着。她走的无力,浑身上下尽是伤痕,都是战时留下的。这也许是她这个皇族最后的骄傲。她被身后的大昭士兵推了一把,脚步更加不稳。在押送下,踉跄地走进火中。
火中,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无数的俘虏在里面,捆着手脚。房屋里里回荡着怒吼,悲愤,大骂。火坑旁边,站着无数的昭军。那夏皇族女子看着这一切,眦目欲裂,两眼瞪的浑圆,捆着身子的双手青筋暴起,手腕被绳子勒得通红。
很久,女子低下了头。她的身后,押送他的昭军把手压在了她的背上。
“你们,不得好死······”女子的声音不重,眦目欲裂极其压抑,如同从牙齿里挤出来的一样。女子死死的咬着牙,血丝从嘴角流下。
“不得好死······”
夏景站在远处的山顶上,眦目欲裂,最后大吼道,“二皇妹!!”声音传去很远,而回答他的,只有那一阵阵的空谷回音。
“大皇子,走吧。”贾文强忍着悲痛,“您是最后的希望了,要是您还不走,姐妹们的牺牲,全都白费了。”
“走!”我夏景只恨不生为女子,否则定要手刃敌寇。对了,无妨,我以后还有女儿,可以让她,替为父,报了这奇耻大辱。
三
“恭喜小主,是个皇女!”一群宫侍跪倒在地,齐齐贺喜。可只有他知道,自己不顾早年落下的病根,执意生下凌儿,命恐不久矣。
这些年来,他忍辱负重,改名换姓入大昭皇宫得昭惠帝荣宠,刚入宫就诞下了皇女——只有他的孩子成为七国中最强诸侯国大昭的皇女,参与夺嫡后才有可能光复大夏江山。
次日,贾文被秘密唤入宫内,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恐命不久矣。”
贾文大惊失色,“大皇子!”
“你可是终于叫出了这个称呼,子证,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有了这个孩子,除了复国,夏景一生也算无憾了。子证,以后这个孩子十五岁行冠礼时,安排好给她取字为宸逸吧。”夏景虚弱的声音不乏坚定——大夏,是他一生的执念。
宸,皇帝代称;逸,潇洒于世不受束缚。
“文敢不不辱使命,鞠躬尽瘁。”泪流满面的贾文,沉声应道。
半晌,夏景拿出一把白玉般无暇的宝剑,剑身晶莹剔透,从剑柄到剑尖的中心处,一条五爪金龙贯穿始终。
“此剑名为天下。”
大夏皇族祖制,天下剑为历代夏皇专用佩剑,是世上唯二的一把神兵。上一任帝王驾崩后,新帝会将自己的血滴在剑柄与剑身的凹槽处,此后天下剑只归帝王一人使用,若他人强行使用轻则手肘断裂,重则暴毙而亡。
可更令人称奇的是,天下剑自从夏太祖开国经历四十八任帝王近四百年从未认主——历代夏帝只有天下剑的使用权,并非其真正主人。
新血液被滴入天下剑后,一旦天下剑认主,陷阵玉佩——每个陷阵军将士的身份凭证,将会发出紫光;若未认主,则玉佩则发出红光。
陷阵玉佩,是天下剑的附庸神兵。一旦玉佩被滴血认主后,其主则拥有修习陷阵军专属内功心法——君子剑的权利,但玉佩主人必须效忠于天下剑使用者,若有反心,玉佩则会将其反噬,玉碎人亡——这也是历代陷阵军从未发生过背叛的原因。
此类皇室秘辛,只有历代帝王与陷阵军将士才有资格得知。
“等凌儿十三岁时,让天下剑有所归属吧。”夏景隐隐有些期待,“子证,万一凌儿真是天命之人,气运之女呢?”
“文也期待文的陷阵军上的玉佩发出紫光的那一天。”贾文看着夏景怀中睡得正熟的小君凌,“文早年曾涉猎看人的面相,小殿下的面相……”
“如何?”
“面部帝王紫气浓郁,若登位九五必成大业,若反之……”贾文沉吟半晌,“最可能被另一个同样身怀紫气的宿敌而害,大业未成便为他人做嫁衣,英年早逝。”
夏景神色淡淡,“能看出帝王紫气的人有多少?”
思虑片刻,贾文答到,“不合五指之数。”
“倘有一天遇到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凌儿所用,便杀了。”依然是那淡淡的神色,语气中却隐含杀意。
“是。”贾文面色一整,“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而此时的院外百花齐放,争相斗艳,宫外的侍人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三万丈高的碧空如洗下,倒映出了龙凤呈祥的盛世壮景。
仙界。
那名见过君凌的仙人见到眼前的景象此刻正面色发白,连话都说得吞吞吐吐,“帝星,竟然是帝星……”
她竟然受了紫微帝星星主的跪礼——她简直欲哭无泪啊,谁让她仙品低以至于看不出来这是紫微帝星星主啊?要是让上面的人知道……
她打了个寒战。
呃,对。她从来没有见过紫微星主小霸王,没有和那个小霸王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受过她的跪礼。对,就是这样。
对自己精神麻痹了好一会儿,她才满意地点点头,走开时不禁感慨了一句。
小霸王的打江山和追夫之路,任重而道远啊。
四
君凌在十岁时,父君去世那一年,以病重为由拒不见人,由大夏遗臣护送,偷偷带着父君的尸骨,回到了那个她的封地——长安——曾经的大夏之都。
当年的琼楼玉宇不再,一片萧索的大夏皇宫荒芜丛生,那本该属于她的东宫在当年那场大火中燃烧殆尽,留下的,只有满目疮痍。
君凌将父君下葬,站在那一片荒凉之上。如同站在了时间的彼岸,久久不语。
岁月的长河里,皇图霸业转瞬即逝,她的努力,是否真的有意义?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来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做完这首词,君凌突然就明白了,既然没有人能结束这乱世,那么便让她来结束吧,至于往后,谁管那死后洪水滔天?
“一往情深深几许,”她的情,不是小儿郎的缠绵悱恻的私情,而是除了对父君的亲情外,便是对位登至尊后一平天下让江山海晏河清的壮志豪情,那闺中愁思,她不屑。
正想到这里,一名陷阵军士兵骑马向她奔来,马蹄掀起了一地的尘埃。
“哒、哒、哒,”有规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行至君凌身旁,士兵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主子。”
君凌神色淡淡,目光遥远而深邃,仿佛透过了千年的往事,“有何事禀告?”
铁器凶面被摘下,士兵抱拳回答,“有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藏在大夏皇宫中,属下等安放君上时,那名男子正在远处窥探,后来被贾将军发现并捉住,现在在等主子的安排。”
“不必多礼。那名男子现在在何处?”
“回主子,贾将军将那名男子给许军师看管了。”士兵放下双手,神色恭敬。
“带路。”君凌翻身上马,一身白袍迎风飞扬,在猎猎的风中如同一根不屈矗立的旗杆。
“伯文,可查出了这个男子的身份?如果是大昭那帮蠢货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后派出的探子,就解决了。”男子做探子的情况不是没有,相反还有很多——男子最容易使人放松警惕,有时候比女子做探子更为管用。
“此人名为云梦熙,是云州云世家的私生子。云家正君心思歹毒且善妒,听说了家主在外面有私生子后怒不可遏,瞒着云家家主云徽,本欲将私生的这两姐弟俩杀了,但这云梦熙心思机灵,发现了那云家正君的不对劲后就逃出了云州,拿了盘缠后辗转到了离云州最近的长安。”
“后来,这云梦熙和他的姐姐云望盘缠用完,云望于是在人间逆旅当小二姐以维持生计。由于没有住的地方,云梦熙在长安城里到处找没有人居住的废宅,倒是让他找到这里来时,我等刚好在此而已。”
“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干了什么,为万无一失,要么将他杀了,要么收服了他。伯文,你怎么看?”君凌思虑片刻,悠悠地说道。
“此人当留。斐为这男子卦了一象,这人和主子有缘。”
君凌没有问这男子和自己有什么缘分,因为若是许斐能卜卦出自己和那个叫云梦熙的男子有什么缘,许斐不会不说而等自己追问。“叫那男子过来。”
片刻后,一名衣衫褴褛却难掩国色天香的男子被带到君凌面前,一名陷阵军士兵一把按住男子,喝道,“跪下!”
没等男子被按在地上,君凌摆摆手,“不必了。”顿了顿之后,君凌又说,“你发愁住的地方,本殿可以给你们,但前提是,你们要效忠于本殿,为本殿办事,当然,本殿也可以为你们报仇。”
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本殿是皇女。”
聪明如他,怎么会不明白君凌的意思?她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说明眼前的这个女子已经把自己给调查清楚了——
自己刚才看到了本不该看到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但看其小心谨慎的模样,应当是在秘密谋划一件不为人所知的事,自己看到本应被杀人灭口,可这名女子应该是知道自己姐姐天纵奇才,所以想为她所用,既把招揽了人才,又把自己变成了参与这件事的其中一人,让自己没有告诉别人的机会,可谓一箭双雕。
不得不说,太聪明的云梦熙脑补过度了。
云梦熙继续想,这位尊贵的皇女想招揽自己的姐姐也未为不可——他们姐弟俩既可以有稳定的生活,不用为了担心下一顿饭而奔波,又可以让常常感慨无人赏识壮志难酬的姐姐一展胸中抱负,这笔双向的买卖,其实对彼此都很划算。
云梦熙心思千回百转,感慨了一下这位皇女心思之缜密后,点头答应,“我姐姐还在人间逆旅当小二姐,合同上签了半年的期限,所以暂时不能和您回去。”
君凌心中微怔了一下,这和他姐姐有什么关系?
思索了片刻,君凌就明白了眼前这男子想多了,不禁感叹了一下这男子的机警,和身为皇女的自己尚且能游刃有余地和自己交谈,难怪能在世家势力的追捕下逃脱云州。
君凌轻轻舒展眉眼,笑道,“无妨,这客栈就是本殿的。”
这回轮到云梦熙发怔了——他本想以半年时间拖延,先帮姐姐物色一下这个人是否值得效忠,半年后再决定是否接受也不迟,没想到这人就是人间逆旅的主子。
咦?等等——人间逆旅的主子?
原本脸色淡定的云梦熙顿时惊讶万分,从不喜形于色的他脸色微变。
君凌也没怎么在意,问道,“可还有问题?”
云梦熙哑然,良久,只得应道,“尚无。”
——不是“无”,而是“尚无”。
君凌不免有些好笑,“你不必那么谨慎,本殿不是苛待下属的人。你姐姐在哪一条街上的人间逆旅做工,带本殿去看看她。”
……
客栈内。
“熙儿已经和草民讲述了此事,天下人才济济,不知殿下为何独独相中了草民?”云望品一口茶,身着素衣却难掩书生意气。
“纪图不必如此自称,今日我以客人身份拜访,就不必从了那俗礼,叫我表字就好。”君凌从容不迫,半开玩笑着调侃道,“待纪图承认了凌,就得唤主公了。”
“望也非矫情之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云望也不推脱,“宸逸还没回答望的问题。”
“纪图如此逼问,也不怕以后月月被扣俸禄。”君凌语气不变,“诚然世间人才济济,但大多出自世家,像凌这般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小小皇女,凌高攀不起啊。”
云望听出了君凌的弦外之音,心中一片汹涌澎湃。
这天下万民大多是愚民,皆以为世家人才是栋梁,却不知世家势力做大,兼并土地,垄断官场,仗势欺人,云州云家,礼州张家,温州冯家……多少大家族盘踞一州,自成当地土霸王,皇权式微,行令禁止皆不能在当地有效通达,更有甚者,颇有积蓄的世家非法豢养私兵,作威作福,为害一方……
可这些在她看来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只要一说出来变会被哪些自诩为名士的“真人君子”嘲讽肤浅,被每一个她想要投奔的主公不屑——天下资源大多被世家所垄断,不借助世家势力争霸,白手起家,岂不是痴人说梦?
云望的脸上浮现了笑意,“望与主公所见略同——望也高攀不起那一群‘真人君子’啊。”
云望对君凌的称呼在一瞬间就被更改。
君凌自然知道这是已经认可了自己,“不知纪图对此事有何见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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