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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杯酒(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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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次重入江南以来,骆寒还是头一次受创如此之重。包家驿是个小村子,一个自晋时起就已废弃的驿站。如今官道已绝,空留下一个名字悬在那里,供人凭吊。骆寒就避在这个小村的一间小小柴房里。

受伤之后连着下了几天的冬雨。村野偏僻,阗无人声。骆寒在烧,他轻轻触触自己的额头——“这是谁的头呢?”他茫茫地想。身下的柴硬,硌得人很不舒服。雨水在土墙上浸出的雨晕光怪陆离,但也绝不会比驰掠过骆寒脑海中的奇思乱忆来得更离奇。后来宗令刺在他左臂的一剑和‘长车’与‘七大鬼’留在他身上的外伤倒没好大事,虽然它的恶果是引发了这场高烧,但被胡不孤结结实实一袖拂中的胸口那种胀满难受才真是难以言传。骆寒在迷迷糊糊感到了这一块伤,但他唇角忽微微一笑:他知自己剑意也已尽侵入胡不孤胸前大穴,那家伙只怕不躺个两三个月也绝对没好。想到这儿他笑了,但这孩童似的自豪没能在他头脑中停留多久,他就又昏过去了。

昏迷之中,骆寒仿佛身处弱水三千,流沙无限。一个声音在对他说:“睡去吧、睡去吧,这场生太累了,你也太累了。”

骆寒在昏迷中喟息般地一叹:“是呀,我太累了。”每个人都只见到他一剑即出之后的睥睨与光彩,可有谁知道为那一瞬的拨剑激扬他付出的几乎是一生的沮溺沉湎?知不知道那些为创不出一式新招而痛饮自损的夜;知不知道那些怀疑剑术毕竟何益而不时被袭来的寂寞所击倒后的消沉?知不知道那些荒沙扑面而我心犹为荒凉的期待与守候;又知不知道为抵抗时间的侵蚀与心灵的麻木你要怎样亲自动手撕下那一层又一层心灵的厚茧和由此而来的痛彻心肝?

骆寒的剑,是先已痛、而后人痛的。

——“我是累了”——辕门太强大,我只有一个人,可他们有一整套的规则奖惩、人手武器,我冲荡不开,压服不住。

骆寒的心倦了。累是一种根植于骨中的倦,在骆寒十七、八岁时他从来没有觉得过,但这两年,世路翻覆、木杯难炼、剑道莫测、生命倥偬,他终于开始觉得抗不住的倦了。

骆寒在柴房里昏睡,冬雨凄惶,檐顶滴零,他这塞外少年病在江南的初冬里。冬景是萧零的。急景调年,而这苍白的年华中,唯一苍艳的,是他由高烧而起的一颊一脸的苍红。

几天之后,赵无极带着瞎老头祖孙找到了骆寒养伤之所在,他白发萧驳,神色怆然。那日石头城上,华胄以一席话熄尽赵无量与赵无极争雄之心,跃下城时,还急急间托了赵无极一事。他把腰牌交与赵无极,托他于虎头滩营中接取瞎老头祖孙,转送到骆寒跟前。

赵无极应了,他对骆寒一直报愧,能为他做一点小事以了心债也是好的。

一路的北风吹红了小英子的脸。小英子懵懵懂懂,直到她和爷爷看到了骆驼,她还没弄清这些是真还是梦。

骆寒在柴房外被北风吹得有些苍白的颊与孤形的唇却分明没有梦境里的横糊。小英子仿佛一梦醒来,身子却似软了。瞎老头似是也能体会到此时孙女的心境,握住她一只手,小英子的手在他苍老的手中微微而颤,瞎老头心中不觉就一叹。

骆寒打开他这些天存身的柴房的门,门里硬柴铺就的“床”上还有他伤后留下的血痕,那丝暗褐在小英子的眼中却复原成鲜红,那一抹鲜红就此在她心里炸开。他伤了——他不该伤的——但他伤了。他伤时有人照应吗?骆寒似是不惯与人相处,也没看见小英子低下头时那泪光盈盈的眼,只闷闷道:“你们,这几天,就住在这儿吧。”

小英子点点头。

骆寒静了静:“听说赵老说你们最近在到处传唱一首歌儿?”

小英子还是只会点头。

骆寒眼中一亮:“是‘云起’之音吗?”

他眼中的一亮照亮了小英子的眼。她一笑,也还是轻轻点头。

只听骆寒道:“他——小敛——可有话传给我吗?”

小英子面上一笑,她的笑却是为骆寒脸上的笑意所点燃——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么灿烂。

骆寒的唇角一弯,有一颗虎牙从左唇边微微露了出来,忽神采飞扬起来。一扬头:“我去给你们找晚饭。”

说着,他从骆驼身上取下一把小驽,又在囊中拿了两三只箭,就向后面树林走去。他的步履有一种年轻男子的轻快,一弹一跳的,行在这冬天略显干硬的路面,给这硬冷的冬野都添了抹活泼的色彩。这几天养伤,他原本听到附近夜晚每有狼嚎之声。果然去不多久,他就拖了一条狼回来。他自己去溪边剥了皮,再回来时,小姑娘已支起柴禾,在门外用一个洗净的铁锅煮沸了一锅水,在等他回来。

这还是小英子平生第一次吃到狼肉。那狼很瘦,肉也难煮。骆寒这一晚却象很开心,忙这忙那。小英子看他高兴,心里也快活起来。直煮了一个时辰,众人肚里都快咕咕叫时,那肉才算煮熟了。骆寒先用小刀给那瞎老头切了一大块熟得最透的,天上已是星斗撒天——这该是骆寒这些年少有的不算孤单的一个夜晚,他微微一笑:“信呢?”

他唇角一咧,口里就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来,让小英子只觉得好看。她脸一红,右手用力向左袖中一撕,里面中衣的袖管就被撕了下来——原来易敛却把信写在一件中衣袖上让她穿了过来。

骆寒认出那熟悉的字迹,并不马上就看,却先静静地看向身外。天上的星星还是塞外沙野中一样的那些星斗吧?不同的是,现在他手里有着朋友的信,身边,还有一个仰慕他的小女孩儿。骆寒又一次想起前几日伤中梦境里所经历的种种惊怖,似总有一个低如命运的声音对他说:“你累了,很累了,睡吧、睡吧,睡了就不要再醒来。”

身边四周,仿佛弱水三千,流沙无限,身子在一片荒凉中不断地往下陷着、陷着,可他似乎想起了一支那么熟悉的相握过的手。他在昏迷中抓住一块木柴,柴也是木质的,如杯,如“痛质胡扬”,他就如握住了一个朋友的手。这些年来,他不就是用一个名字在抵挡着所有寂寞的侵蚀?柴上有刺,扎破了他的中指,指上一痛,那痛刺破了昏迷,让他在痛中醒来。

——朋友有难,独居淮上,他不能留下他一人独任大难,所以他必须醒来。

骆寒很快看完了袖上之书,又看了两遍,才揣进怀中。天上星光微灿,地上、是木柴烧出的温暖。而这一生,有朋友的感觉真好。他的脸上有一种悠远的表情,却没注意到有小姑娘正目不转瞬地盯着自己——她也不知能合他相处多久,所以只要他不注意时,她就不由要把他多看看,让那一点轮廓渐渐印入心底,不可消磨,让以后自己年老体弱后回想,一切细节,永如今日,永在目前。

星光下的人,一时都没有话,只那小姑娘把当时雨驿中的一曲低低唱来:“……共倒金荷家万里……家万里……”

“……难得樽前相属……”

这倥偬渺茫的一生啊!星野如寂,叶落悄然,遥遥村舍中,隐闻犬吠。就算朋友,就算相交,又能有几时几刻的樽前相属呢?

小姑娘直唱到心底都体会出做词人心中的痛来,唱到星斗悄转——哪怕只是一刻的相属,也足以璀璨彼此寂寞的一生吧?

那一晚,小英子和骆寒细诉了她在路上从荆三娘那儿听来的易敛与朱妍的故事,她的眼中满是激动:那么“醉颜阁”中的离奇一遇,那么片言之中缘定三生,那么“永济堂”上的巧笑相伴、共度时艰,这样的情缘是不是也是好多人心中一梦?只要那梦不醒,人生就还是好的、可以期盼与留连的——

哪怕那只是别人的梦。

“世间万般事,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骆寒很静,瞎老头的胡琴响起,弦涩音寒,荒村寂落,这一夜,又有多少人的梦破梦园?

骆寒晚上没有宿在柴房,他把柴房让给了那祖孙二人,自己一个人去了村外。冬很冷,他还是躺在了一块略干的地上。这些天经历很多很多,他只想看看陪了他一生的星星。但天上的云太多,星也不再是坦荡无遮的了。云是看不见的,暗暗的阴翳在那里,如人世间所有看不见的伦理、秩序、道德与障碍。骆寒的眼再利,也穿不透那云层,握不住那星光。

只有冷是一种确实的感觉,让你觉得实实在在地活着。他后来一个人牵这那骆驼到了江边,衣履去尽,裸身一浴。他在十二月的长江里酣泳。水中更冷——反正哪儿都是冷,为什么不让它冷得彻底一点?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乐有人愁,有人夫妇同罗帐,有人飘零在外头。十二月十七,他就要面对此生以来最严酷的一个挑战。可是他觉得很累,生活总是不断把你打击成碎片,所有顽强的人不过是勉力自己拾取那碎片将之再粘合起来。

但粘起后的人形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呢?骆寒想摸摸自己的剑,剑在岸上,但怕连剑都不再那么可靠了,他在很累很累中浮在水上睡了。这段日子是他此生中状态最不好的日子,但在这样的日子中,他要迎来与袁老大的一战。

***

数天之后,紫金山下。

这个日子只怕是江南武林近十数年来最热闹的日子了——哪怕十六年前的文昭公归隐也没有此等喧沸。紫金山下‘有寄堂’,那一天,整个‘有寄堂’都被江南文府给包了下来,到场的都是一方巨擘:比如天目瞽叟雷震九、比如辰州言家的言悟语、再如江湖六世家人物……都有人来。官面上的也有左金吾卫李捷亲至,还有宫中李若揭的三大弟子。另有苏北落拓盟庾不信,秦府长史韦吉言也不期而至。却有一人独坐一桌,左臂已缺、包裹处血迹犹褐,右臂吊肩、似已粉碎。这人居然是虽伤在身,犹未挫尽其雄态的金日殚。

‘有寄堂’并不是一个酒楼,而是一家巨族的郊外园林。堂外,草木规整,颇有格局。堂内,精雕细刻,缕绘双绝。怕也只有江南文府才有这等面子,借下偌大庭院。

文家出面招待的主人自是文翰林,他脸色稍显苍白,但还颇精神健旺。毕结忙前忙后,招待布置,杂务颇重。有一个路过江南的武林人士正与同桌的说道:“文家今日怎么肯下这么大力气,用上这多银子——江南一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旁边人不由笑了,只听一个老者笑道:“老兄,你快别这么问,别人听到了,怕真要笑掉大牙了,八成还以为你来自世外桃源。”

那问话的更是摸不着头脑,疑惑道:“到底什么事?今儿的主客到底是谁?竟值得文府这么出面招待。对方与他交情之厚一至于此吗?”

旁边人哑然失笑道:“要说主客,确还未至,但提起来别震坏了你的耳朵,吓破了你的胆。说他们与文府交好,那倒真是个大笑话了。你什么时候见文家对故交友好做事这么大方体面了?能让他们这么费心费力的,除了强敌大仇,嘿嘿,还有谁人?文府算不会为什么真正‘交好’之辈下这么大本钱的。”

那人更是一头雾水。旁边一个老成的人不忍戏他,忍笑道:“主客就是缇骑统领袁老大,还有近来轰动江南的‘弧剑’骆寒。”

那人面上犹有疑惑,旁边一个少年已慨然吟道:“一剑东来,相会一袁;秋末冬至,决战江南——这话你都没听过?只怕这话倒不是那骆寒传出的,而是江南文府。他们切盼的冬至一会已拖了太久,好容易等到这一决到来,他们怎么不欣然开筵?”

旁人自顾闲话,文翰林却在主席上正陪着李捷、韦吉言、金日殚、庾不信与李若揭的三大弟子。他们设案于高堂之上,正对着大门。门外,是冬日下午暖意融融的红日——今日竟是个绝好的天。文翰林把盏一让,笑道:“列位,余话就不多说了。近日我文某与文府多有倚仗之处,所有谢意,尽寄此酒。这杯酒,也算咱们预祝今日功成之意。干!”

李捷、韦吉言都是满脸推欢。众人把酒而尽,只有庾不信略略举杯示意——他练的功夫原是要滴酒不沾的。连金日殚的面上也不见郁悒之态。他虽失一臂,右臂也就此如废,复不复得了原还难讲,但他似也颇期待一睹今日之一战。——当日石头城畔荒坡之上他已迭翻见识‘辕门’之士的出手,更见识了骆寒一剑之锐。能见‘辕门’之帅袁老大与骆寒亲自出手对撼,实已成为他平生之快。

忽有人在文翰林耳边低报了一声:“袁老大来了。”

在座都是耳目灵敏之辈,不由齐齐停盏。堂下之人不知,却还喧闹如初。

文翰林才才站起,门口迎宾之人还未及通报,就见满堂之人忽静了下来。

文翰林一愕,只见大门口,一人当前,却是一脸惨白的米俨,另一人在他身后,相貌平常,但他才一出现在大门口,说不清是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就此迫出,令满堂之人一时惊觉,齐齐住口,转目看向大门外。

那男人四十有余,正缓步登阶。他脚下是平整的青石之阶。他的态度凝重而认真,并不有意做出威仪肃肃,但有一种威压却让人人感到。有人轻声道:“袁辰龙”,话才出口,四周太静了,他自觉都嫌这口开得唐突。

主席上李捷面上一怔,和韦吉言低声道:“袁辰龙今日好重的杀气!”

韦吉言轻轻颔首。——不错,袁辰龙今日是好重的杀气。他与袁辰龙相识已过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见他身上的硬朗之气如此难以遏制、这么无可遮掩也无意遮掩地蓬勃出来。

一直滴酒不沾的庾不信这时出人意料地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身边陪坐的严累都一怔,只听庾不信轻轻吐了两个字:“英雄!”

他二字说得极轻,座中人都未闻得。严累一怔,他还从未从庾不信口中听到他对人如此的评语。他面上一愕,文翰林却已满脸堆欢,笑着向堂下迎去。他人未到,口里已先笑道:“袁兄,你总算来了,幸甚幸甚。小弟渴慕袁兄久矣,今日得会,三生有幸。来来来,请堂上高坐。”

他的声音清畅,知道的人就会感觉他已无意间运上了他苦修精擅的‘玉堂金马九重深’的真气,不明者还以为他有意显摆。但文翰林一向处事低调,熟悉的人不由就小吃了一惊。连文翰林自己话一出口,都吃了一惊——袁老大未曾开口,已迫得他露上一手真气方得开言,似不如此不足以镇定声调。他眼角一跳,心中戒意顿生。他与袁辰龙江南对峙已近十年,是越来越感觉到袁氏对他的威压。这次石头城出手前,他自认已把袁氏研究得透澈,哪知出手之后,才惊觉大谬不然!——袁辰龙未出马就已借萧如之手破了他久为自负的文府绝艺‘袖手刀’,他如何不将之深惮?

袁辰龙依旧未开口,走到堂上,冲李捷、韦吉言、庾不信三人抱了抱拳。他目光已扫到金日殚,金日殚一向平静的神色也跃跃欲动,就等着看他对自己的招呼。袁辰龙却只看了他一眼,就似没看到一般,转目静静道:“今日来的人不少啊。”

文翰林笑道:“袁兄杀骆之局,大家虽知袁兄必胜,但骆寒也是近年来驰名大江两岸的一个少年高手,如此好斗,但有听闻,怎么会不赶来?文某窃居江南,又当半个地主之谊,怎会不代袁兄好好招待,以观袁兄今日的威风勇慨。”

——他想宣扬的只怕倒是自己文府如何深谋远算,挑动骆袁相斗之局,在众人眼中来个局变江南。

袁辰龙却面色不动,淡淡道:“文兄费心了啊。”

他气度沉凝,当座都是高手,彼此一触,都已觉出袁辰龙待自己之态。

袁辰龙将眼向四座一扫时,凡他目光扫过,众人心中不由都紧了紧,心中明白他是在估量自己的修为,在心中给自己打分定品。袁辰龙目光扫过金日殚时,他似并不想将他多看,但犹不由停留了片刻;然后扫过李捷、韦吉言、和李若揭的三个弟子,李若揭那三个弟子感觉他看着自己时那眼神象看的象并不是自己,而是遥遥望到自己远在临安的师傅李若揭;然后袁辰龙目光掠过庾不信,他目光微凝,这一凝如在平常人眼中,只怕心中就会一跳,知道袁辰龙已小许自己算是个小小对手;然后他扫过毕结,眉头微皱,才又看向文翰林。

他一扫之后,还是全不顾文翰林殷勤之态,淡淡道:“文兄还是给我单设一桌吧,今日都是看戏之人,我这个演戏的,单坐了才可以让大家更能看得清楚,更加心欢意满。”

他话中并无愤激,只有一种寥落难言的怃郁。文翰林正为他刚才目光中对自己的轻忽之意心中几乎升起了种几近一个女子遭人轻视时的心态——那是一种怨愤嫌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然后他心中一惊——不能让袁老大一招未出就让自己心绪落入他的控制,以他的一顾一盼为念。但此念虽及,心中还是改不过那一丝愤恨之念。只听他轻笑道:“袁兄真会说笑。”

袁辰龙沉凝不语,姿态间分明是在说‘我不是玩笑’。文翰林受他目光不过,只有吩咐道:“给袁兄另设一座。”

他手下人果然与袁辰龙单设一席,偏设于大堂左首一畔。

袁辰龙入座后,并不看他案上之酒,一脸寥落,一只大手的中指就在那案上轻弹。李捷忽隔座笑道:“袁兄,喝酒。”

他举起面前一杯酒,遥遥一敬,先自一饮而尽。袁辰龙只略端了端面前之杯,连唇都未沾,就又放下道:“袁某近日有知交谢世,当为之戒酒三年。李兄美意,袁某只有心领敬谢了。”

李捷一愕,他知袁辰龙说的是萧如,只怕还有石燃。看受伤的狮子如何痛苦在他本是一种快意,他一放杯,正待追言,袁老大不待他开口,已以指弹杯叹道:“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这一句出自西晋初向秀的《怀旧赋》,本为悼念嵇康而作。他的语意也若有所寄,那一指弹杯之声铮然传出,一弹之下,竟似五音齐发,满座只听数百件杯盏,一时都“铮铮铮铮”地发出回声,映着他那句感叹:悼稽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李捷所有的话就被噎在嗓中,一句也发不出来。这无意一指所呈现的内力之雄厚,纵一向以‘块磊真气’为众久识、称名天下的耿苍怀只怕也难以企及。

满堂之人只觉耳中一炸,李捷本是一向贱视他人性命如粪土之辈。可论及萧、石,袁老大一言之出,竟令他无法再对他人生死之事视同玩笑。

只听他尴尬笑道:“那、那,就请袁兄自便。”

文翰林本还待含笑点及袁老大心中创口,见他已自承神伤,不知怎么,倒出不了口了。但他犹要挑起袁、李二人深嫌,微笑道:“也是,以袁兄风慨,当今天下,可与袁兄一共樽酒的人原不多了。不知袁兄目中,有意同饮一杯的还会有谁?”

堂下有老者听得了他这句话,轻轻一捅身边的后执,低声道:“听听,听听人家文家人是怎么说话的,以后也可以学着点。”

袁老大静默无语,就在旁人已认为他不会答言时,却忽毫不顾他人之忌地道:“自然是淮上的易杯酒。他号称‘一杯酒’,嘿嘿,‘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若得他杯酒相奉,我袁某自要痛饮如鲸。”

袁辰龙自朝中重仕,一向自隐锋芒,似此般言辞间锋锐俱出,十余年矣已未曾有过。米俨目光一敬——他也已好多年未曾见袁辰龙那无意掩遮、顾世无俦的神彩。那个平日沉默自敛的袁辰龙每每让他敬而生畏,可这么语意斩断的袁辰龙才是他所敬仰的大哥。他一抬头,一扫眼前堂上堂下的江湖健者、武林群雄,目光中已有自豪之意。

李捷也感觉袁辰龙今日词锋之锐,大非往常,看来他为萧、石之死,竟心伤不浅。他思念至此,有喜有怒。文翰林还待挑逗,忽听门口有蹄声传来,奔走极快,众人已一齐向门口望去,门外原有一直未入、在那儿等待骆寒的少年,只听他们在门外叫道:“骆寒来了,骆寒来了!”

叫声未已,只见一匹瘦骨峥崚的骆驼已奔至门前。——骆寒也当真无礼,并不下驼,连人带骑,一起奔入庭院。

那骆驼来得极为迅疾,但听骆寒喊了一声‘停’,当即攸然止步,如飙风骤雨,常止于人意以为断不可止之处。

他所停处却正在大堂之下的石阶。那骆驼竟在石阶之上煞足停步,整个身子庞大而孤瘦,似掩尽了那六扇之阔的大门般。

在座之人呼吸一顿,都要看看近日这搅翻江南的少年人是何形状。只见骆寒在身影在那驼背之上显出和他骑下驼峰一般地孤峭峭的锐,他的一双目光也锐利如电。只见他一扫堂上诸人,于旁人全然无视,一停就停在了袁老大身前。

两人一时都静默无声,似是同时在想:原来——是你!

骆寒忽道:“袁大?”

袁辰龙点点头。

骆寒道:“是你叫七大鬼传言,约我今日一见?”

袁老大又一点头,反问道:“我属下丛铁枪、冯小玉、尉迟炯、吴奇、田子单、卢胜道都是你杀的吗?”

骆寒点头。

袁辰龙目光中寒意如冰:“你还剑毙了孙子系,伤我二弟?”

他语意紧迫,骆寒一扬眉:“那又怎样?”

然后他直视向袁辰龙:“你放过淮上之事,我从此不犯缇骑。”

袁辰龙怒极而笑,笑声一震,今日他分明全不自控,只听得他近座之盏已被他这一笑震得应声而裂,酒水流浸,一席皆颤。李捷面上一震,向韦吉言道:“忧能伤人?”

‘忧能伤人’是江湖传言近年来袁老大独创的心法,却无人见过。骆寒却也清韧而笑,他忽翻飞而起,身形在堂上一晃即回,袁老大忽然出手,骆寒却袖影一晃,竟在他案上夺过了那被震碎的酒杯。只听他笑道:“人生几回杯在手,——你又何忍——碎此一杯?”

袁老大已朗声道:“好轻功,无怪‘九幻虚弧’之名驰誉如此。话不必再说,你我紫金山顶见。”

他发言即已挺身离席。

骆寒闻言已驱驼而奔,直卷向庭外。袁老大身形拨地而起,他轻功不如骆寒之飘如疾风,但衣袂所带、风声激荡,让人大起云垂海立之感。

他二人极快,只一刻就都已出了庭外。庭中之人如何肯错过这番决战?人人顾不得有礼了,竟竞相追出,以求一观。

驼背上的骆寒却忽飞身而返,袖中弧剑一出,竟斩断了奔在最前一人的束发之带。那人长发登时披垂,骆寒已飞跃回驼背,喝道:“要试我弧剑之锋的,尽管跟上来看。”

他翻飞之势极迅,中间还剑断一人发髻,犹追得上那匹狂奔不止的骆驼。众人微微一愕,犹有胆识粗勇之辈欲追,袁辰龙忽缩步停身,回头一喝道:“回去!”

他这两字极重,只见他一喝之下,追在最前的几人人人耳中浸血,竟无人当得住他‘忧能伤人’的一喝之威。

后面还有人待追,可看看袁老大的声势与疾奔而远的骆寒,何人敢挡他二人同时之怒?心下踌蹰,面上憾憾,徘徊多时,犹不欲折返。

只听一老者叹道:“唉,唉!横槊之击、横槊之击!九幻虚弧、九幻虚弧!不得一见,怅憾此生!”

旁边人大有同感,好半时他们重归座中,犹只听得重又座好的席间响起了一片唏嘘之叹。

李捷也是有一刻才缓过神来,只听他笑向庾不信道:“以庾兄高见,此战竟是谁胜?”

他问完之后,又向主席上满座之人做个手势一让:“空坐无聊,袁某人与那骆小哥儿又不让大家跟去看。我李捷爱性惜命,怕当他二人同时之怒,只有在此静待了。大伙儿何妨都说说——以各人之见,今日却是谁胜谁败?”

他见庾不信似不想开口,便转向韦吉言道:“韦兄,你见识素著,连我叔父也常暗赞,且由你开头,说说高见吧。”

他竟似平时在临安看斗鸡走马时的兴致,——骆袁之争在他不过如人间一戏。韦吉言微微一笑:“李若揭老才真是一双慧眼老而弥辣,在座之人,只怕无人及得上他那‘天下武学之宗’的声誉,怕也及不上他的见识。李兄得常待身侧,得聆月旦,以李兄所闻若揭老之所见,却是何人会胜?”

李捷不由一笑,如果是在私室,他定会一拍韦吉言大腿,大骂他一声“滑头”,但此时倒有些不便了。心下想起自己此来前也曾动问李若揭:“骆袁若会,不知究竟是骆某剑利,还是袁大势雄?”

李若揭却只沉吟不答。

李捷受不了他那份觉默,自先猜测道:“我看还是袁大胜吧,以他垂名江湖二十余载,会过高手强梁无数,该是他胜算多些。”

李若揭面上只不知可否地笑了下。

李捷犹不舍地追问:“会是谁胜呢?”

李若揭淡淡道:“你说我若与袁辰龙相对,谁的胜算大一些?”

李捷不由无语愕然。他自然想说叔父的胜算大一些,但纵善谀如他,也知这等虚话断不好出口的,一拍只怕反拍在马腿上。只听李若揭道:“我只知,如我出手,用上‘万流归宗’,不知挡不挡得骆寒头三十剑。”

李捷面上神色一灿,小心道:“叔父是说,只要挡得住那骆驼头三十剑,那以后就也好办了。”

他也是允称高手之辈,对自己也颇为自许,心想:“三十招虽不算少,但毕竟不多。自己出手,难道就挡不住三十招吗?”

李若揭只微微一笑:“没有以后。和骆寒交手,三十招怕已足矣。三十招一过,生死已现。”

李捷当场愕住。

他让过韦吉言这个老滑头,想起北人多少沉实些,便问向金日殚道:“以金兄所见呢?”

金日殚身负重伤,李捷对他已不似初始之尊敬。金日殚却似并不在意,口中语音颇古怪的道:“难说。但二人无论胜败,看来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李捷动兴道:“不会有和局吗?”

金日殚道:“骆寒出手,有往无回。”

说罢,他便再不肯轻开一言。

他们几人都耐得住寂寞,李捷却耐不住,他本是多话之人,见金朝蛮子不肯多话,便又问向庾不信:“庾兄看呢。你来自淮上,只怕想骆小哥儿胜得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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