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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周旋(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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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末日?

我是所有幸存者中最后一个相信真有世界末日的。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中国,本市,未来梦大厦。

这不是上帝为人类选定的时间地点,而是我为自己选定的末日绝地。

为何要选择这个时间?这也是我为何会听着张国荣的《倩女幽魂》走进未来梦大酒店——在这个愚人节的夜晚,以一种相同的方式自杀……或许,人们会把我记住。

现在想来,这真是愚蠢的念头啊!作为一个小说家,本渴望自己的作品被全世界的人们阅读,自己的名字流传在文学史上为子孙后代景仰。然而,我是一个极不成功的三流小说家,我写了十年的推理小说,累计出版了九本书,加起来总共印刷了不到五万册,其中将近二分之一还躺在出版社的库房里,或者已被送入废纸回收站打成了纸浆。

当我实在缺钱的时候,就会为某著名畅销书作家代笔写作,署名为他的那些动不动卖上百万册的书,不少出自我的手笔——可那与我又有何关系?

没有人记得住我!即便买过我的书的读者,也很快会把作者名字忘记。我怀疑在十年后,可能关于我的所有信息都会在泛滥的网络中被淹没,我就像个泡沫从这世界上消失。

既然活着不能被大家所知,不如就以死来实现愿望!如果我留下天才作家怀才不遇轻生早逝的叹息,说不定会引起媒体关注,社会公众包括文学圈都会来读我的文字,意外发现我一直自诩不凡的闪光点。就像卡夫卡活着时默默无闻,死后委托好友烧掉所有遗稿,却不想被好友背叛将之发表,竟然引起巨大轰动。

因此,我把最新完稿已发给出版社的长篇小说取名为《卡夫卡的愚人节》。

我期望,我的自杀身亡能将这部遗著造就为今年最热卖的畅销书,能将我的名字烙印在文学殿堂中。

我选择死在未来梦大厦,是因为这是我少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尘归尘,土归土,殒命于此,也算落叶归根。

时常回想起十八岁,那一年,邓丽君去世了,张雨生还活着,马景涛开始在电视上咆哮,很多人都记得《东京爱情故事》……

那一年,我还在读高三,我的学校就是附近的四一中学——世界末日的地底,当我得知高三女生丁紫与海美居然就是我的校友,不免产生几分亲切,只是她们看人的目光颇为势利,让我感慨当今世道!

那一年,我最好的同学是叶萧。他和我同样狂热地喜爱推理小说,除了从学校图书馆借福尔摩斯以外,我们看的多是街边小书店里的盗版书。他身材挺拔英武,体育课成绩优良,偶尔几次打架都令人生畏。每当我被小流氓欺负之时,总是他神兵天降解救我。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推理小说作家,他的梦想是登上核潜艇走遍五大洋。

那一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怎能忘记?我学习成绩不错,外形很像小虎队的霹雳虎,不少女生暗恋我,但没一个能让我动心——直到她出现。她是当时常见的知青子女,跟叶萧一样,虽是本地人,却从小在遥远的外地长大。当她转学来到我们班,害羞地低头走进教室,坐在我的课桌前面,我痴痴地看着她脑后的长辫子,情不自禁把它在椅背上打了个结,下课铃响大家都要冲出去时,她却尖叫着把整个椅子带了起来。

那一年,我家住在这片老房子里,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房,狭*仄却有人间烟火,我几乎能喊出每个街坊邻居的名字或绰号。我家有个小小的阁楼,推开窗就能看到屋顶,密密麻麻的瓦楞上长满青草。那时还没这么多高楼,在屋顶上可以看到整片天空,邻居家养的鸽群不时带着哨声飞过。

许多年后,市中心这一带的地价成为天文数字,这片老房子被强行拆迁,居民们几次上访毫无结果,被赶到遥远郊区的破公寓里。短短几年,离开祖传老宅的父母相继含恨离世。漂泊多年的我,写作毫无成就,生活朝不保夕,反而欠了一屁股债,被迫卖掉唯一的房产。我租了一间破旧的小房子,那里曾经发生过残忍的凶案,但我也只够付这点租金。

愚人节,我的银行账户仅剩219.81元,信用卡透支了5286.19元——我的最后一次透支,是为自己买了一套新衣服,为的是跳楼自杀时体面一些。我电话预订了未来梦大酒店的顶层客房,到前台用信用卡做了预授权。

当我跳楼自杀后,还欠着一晚五星级酒店房费,这也会是媒体关注的煽情元素。

但是,当我正要从未来梦大酒店十九层的窗户跳出去时,遥远的地平线上亮起了绚烂夺目的光芒。

随之而来的剧烈摇晃与下降,让我想起传说中的地震光。

倒霉啊,老天不让我死!当我看到这天崩地裂的景象,不禁后悔选错了时间。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还有谁会在乎我这个默默无闻一心求死的三流小说家?一切算盘都将落空,所有计划付诸东流,就连那本酝酿已久的新书,也将如人类的未来胎死腹中。

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活下去!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只有我还活着,运气好的话还能带领一群人活下来,那么,我的名字同样将被记住,即便只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

万人景仰的吴寒雷教授告诉大家——世界末日降临了。

有人相信也有人怀疑,随着教授越来越深入的解释,用各种科学方法证明,逐渐打消了大家对于获救的期望。

而我是最后一个才相信世界末日的人。

在此之前,我是坚定的怀疑论者,像吴教授这种有影响力的公共人物,往往最具有欺骗性与煽动性。

其实,对世界末日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期望——如果没有世界末日,如果还有机会回到地面,重新过起原来的生活,那么我仍然会选择自杀。

正是可能的世界末日拯救了我,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渴望,有了挑战生命极限的可能性,甚至给我一个伟大的机会。

不错,看着眼前这些幸存者,不同性别、年龄、职业、出身、性格,甚至国籍,每个人必然有自己的秘密,也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如果还能在这里活下去,就像回到十万年前的东非高原上,人类的祖先——Y染色体亚当与线粒体夏娃,赤手空拳衣不蔽体饥寒交迫,终日面对吃人的野兽、无情的疾病、残酷的大自然,稍有不慎就可能灭绝。我们没有豹子的敏捷,没有老虎的利爪,没有犀牛的厚甲,没有乌龟的长寿,连食草动物都有犄角来保卫自己!人类的基因之所以传递至今,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团结在一起,凭借集体的力量战胜困难——许多男人的手一起消灭凶猛的猎物,无数女人的手同时采集野外的浆果,互相照顾,彼此扶持。

世界末日,我们虽然只有二十来个人,其中不乏老弱病残,但至少还有文明与科技,除四楼民营书店,仅仅电子书就相当于人类文明五千年传承……

当其他幸存者或在悲伤哭泣,或忙着寻找食物、收集各种生存物资,或如同行尸走肉,我却无比激动,心潮澎湃,脑中勾画出一幅人类最伟大的图景——不是乌托邦或太阳城,而是柏拉图的理想国。

因为我们力量弱小,缺乏食物、水、燃料甚至空气,就必须团结起来,绝不能各自为政,单打独斗只会自取灭亡。我要在地下建立完美的秩序,各自如同一个零件,维持这部机器运转。要制止一切罪恶,把生存以外的欲望压制到最低限度,才能节省出更多资源。这个社会没有压迫,没有官僚,没有专制,没有暴力——我不管你从前是老板还是教授,是千金女还是富二代,是农民工还是洗头妹,在我眼前没有任何区别。

简•爱不是说过吗?就像我们的灵魂都经过了坟墓,我们站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在世界末日的地底,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死人还是活人,都已在坟墓之中,或许离上帝只剩下一步之遥。

接下来的数小时内,我与吴教授、罗浩然共同制订了在地底生存的规则。

罗浩然虽是大厦主人,也最熟悉环境,却极少提出意见。我与教授有分歧,常为某个细节而长时间讨论。吴教授研究世界末日多年,积累了大量末日生存理论,而我是从人类社会与心理角度出发,要规范大家的行为准则。

不错,地底的生存环境极其恶劣,必须防止无政府主义,一旦有苗头就要掐灭。

人类总共只剩下二十来个,没有政府没有军队没有警察没有法院没有任何国家机器,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暴力手段来维持秩序的方法,每个人都可能不自觉地陷入无政府主义。反正没有警察来管。想杀人就杀人!看到美女就可以强奸!看谁不顺眼就可以打他一顿,只要自己还有力气!哪怕多一块饼干就是权力!

这真他妈的可怕!

这样的世界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从本质上来说与动物没有区别,比如流浪在地底迟早要自相残杀的那些猫狗。

世界末日开始的两天,所有人都严格遵守地下生存的三十九条准则,哪些不能做哪些可以做哪些必须做!这也是为自己能活得久一点。只有那个叫郭小军的富二代,看起来不屑于跟我们共存亡——也许他会是第一个死去的人。

我慢慢了解每一个幸存者的情况,从他们的眼睛里行为中还有语言上,基本可以摸清他们的性格脾气,以及背景与出身。

所有的男人中,我最感兴趣的自然是罗浩然。我常单独找他聊天,而他很冷淡,绝不多说一句话。

女性幸存者中,年轻的日本妈妈固然让我印象深刻,被我救出的洗头妹阿香也很特别——她总是悄悄跟着我,尤其是看我的那种眼神,让我有几分不安——但最让我着迷的还是莫星儿。

当我被困在玩具店里,她突然出现在眼前,我瞬间产生了某种穿越的感觉,这张脸已在我的记忆中凝固多年,从没忘记或模糊过。

我故意主动与莫星儿说话,而她对我的态度不错,对其他男人却冷若冰霜。我们一起去各个餐厅搜索冰箱里能吃的食物,我还破例允许她喝了一罐果汁。

在四楼书店,不知有意无意,我当着她的面找到了我的书——《若兰客栈》——你们很快会明白这个书名的涵义。这让莫星儿对我更感兴趣了。

除了每天的例行巡逻,以及跟吴教授与罗浩然开会,我大多数时间与她在一起。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底楼中庭仰望“星空”,却被教授撞个正着。然后,我单独找到教授聊天。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显而易见,你要爱上莫星儿了,而她也将爱上你。”

“是的,我很害怕。”

这是我真实的想法,虽然每一刻都渴望与她在一起,不仅因为她的脸,更有其他许多化学反应。但我害怕自己会彻底地爱上她,在地底失去冷静与理智——我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如果连我也昏头了,将无人能熬过世界末日。

“怕什么?这是好事!”教授露出阴冷的笑容,截然不同于他在公众前的形象,“我没有结过婚,也没真正爱过一个女人,活到五十岁还没有后代,你不觉得我的人生很遗憾吗?”

“都世界末日了,这些又有什么价值呢?”

“周旋,你有没有想过,假设,我们都可以在地下生存下去,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年二十年,乃至于永远。”

“永远?”每次在世界末日听到这个词,都让我汗毛直竖,“你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在地底寿终正寝?”

“这当然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但即便如此,等到我们死后,人类不就真的灭绝了吗?”

“教授,你是说?”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还有这种可能。

“是!等到五十年后,我们都已经死了,老死病死被杀死或者自杀死……最后一个活下来的人会是谁?”不等我作答,他自言自语道,“正太!这个可怜的孩子,将会是最后一个人类,孤独地活在黑暗的地底,陪伴他的除了坟墓与僵尸,就是一群自行繁衍的猫狗。他将变成一个孤老头,这辈子都不会得到爱,没有机会尝到异性滋味。你想想他有多可怜,多么生不如死!因此,如果我们还能活下去,就必须想办法生儿育女,担负繁衍人类的重任!”

“你是要把地狱改造成伊甸园?”

“不错,这才是真正的诺亚方舟,我们会成为第二批亚当与夏娃,虽然只有二十来个人,但当初最早一批智人恐怕也不过就是这个数量。”

真是一个疯狂的计划!我刚在脑中憧憬,就产生了担忧:“即便我们这些年轻男女,可以生下后代并养育成人。可过两代或三代,会因为种群数量过少,陷入近亲繁殖的危险。”

“不,你要相信Y染色体亚当与线粒体夏娃的存在,无论人类抑或其他什么物种,最初的族群都是非常少的个体,最终繁衍成庞大家族的。”

“你要怎么做?”

“在地下,选择合适的异性,结为伴侣,制造人类的下一代。”

“如果有人真心相爱想在一起,那么谁都无法阻拦。”我的眼前总浮现起莫星儿的脸,“可是,在当下的困境中,每个人都不知道能否活到明天,还有生育的可能吗?”

“我们会保护每一个怀孕的女性,用最好的资源来供给,直到她生下健康的孩子。”

他疯了!

“我们有妇科医生吗?有助产士吗?有消毒卫生的环境吗?有合格的新生儿食物吗?就算能够把孩子生下来,可以养得活吗?教授,请你现实一些!”

“妇科医生?助产士?消毒卫生?新生儿食物?”教授毫无表情地摇摇头,“一万年前的人类有这些吗?我们是怎么繁衍到今天的?”

“不,让我们的孩子生在世界末日,让他们一生下来就面临死亡,太残忍了!”

“如果我们可以活下去,总有人会忍不住发生男女之情,也自然会诞下地狱之子。”

“地狱之子?”

这几个字令人毛骨悚然,我正要拂袖而去,教授却在我耳边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跟莫星儿……”

“你说什么?”

教授的眼神立马变得猥琐:“你们都很健康、聪明、漂亮,可以培育出优秀的人类后代。”

“对不起,在你的眼里,我与配种的公狗没有区别吧?”

带着强烈的屈辱感,我转身离开。教授在背后跟了一句:“如果,你不想要她的话,能不能让给我?”

我愤怒地转回头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把两个字连同唾沫星子吐到他脸上:“做梦!”

这天凌晨,郭小军被人杀死在四楼的更衣室,到死还穿着那身迪奥。

我猜得没错,他是第一个被死神带走的人,可这结果来得如此之快,让人措手不及!恐惧迅速弥漫在大家心头——如果不能抓到凶手,迟早还会有第二个死者。

无法判断谁是凶手。每个人都讨厌郭小军,谁都有杀人动机。罗浩然说更衣室连同附近楼梯,都是监控死角。而当晚巡逻的陶冶与杨兵说没有发现特殊情况。我连凶手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虽然凶杀现场十分残酷,但女人疯狂起来丝毫不逊于男人。我只能装模作样地研究杀人现场,不着边际地说些密室杀人的法则,引来其他人鄙视的目光。

对不起,我毫无实际的推理能力,我的作品至今无人问津,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今天,还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清明节。

我提议全体幸存者到地下四层哀悼。虽然根据规定严禁明火,不能像以往那样烧纸钱,但至少可以洒酒祭奠。然而,大家听到这个建议直摇头,包括与我一同把郭小军尸体搬下去的陶冶。

“你们不仅是在给地下四层那些陌生的死者上坟,也是在给世界末日中毁灭的全人类,包括我们死去的家人们扫墓!”

“能让我们多活一天吗?”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我本想回答——“是!死去的亡灵,会保佑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只要我们对死者有足够的尊敬与怀念!”但是,真的会有亡灵来保佑我们吗?那些陌生的死者,他们难道不会在地狱里嫉恨生者,挖空心思要把我们也拖入永远的黑暗与寒冷?不是有人说吗,杀死郭小军的凶手,并非我们这几个幸存者,而是来自地下四层的僵尸!

犹豫再三,我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

“嘁!”

“除了洋子与正太,你们不是中国人吗?没有在清明给家人给祖先上过坟吗?那么多人死去了,我们却还活着,难道不感恩吗?”

“周旋!”吴寒雷教授面色冷峻而不屑地说,“在严酷的地下生存,首先要尊重科学,请你不要用迷信来干扰大家。”

“这怎么是迷信?这是中国人千年来的信仰和风俗!即便没有像*、基督徒那般虔诚,至少可以表达我们对于亡者的哀思,表示我们仍然保存着文明,而没有堕落为野蛮的生番!”

“生存就是最大的文明!”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抛下了其他所有人,包括面露愁容的莫星儿,独自往坟墓走去。

清明节,我在超市里找到好几瓶白酒,从二锅头到五粮液,带到地下四层的尸体堆前。

腐尸之气已盖过发电机的柴油味,我看着那些发白发绿的尸体,不幸被尸气胀破的肚子,还有本来就残缺不全的肢体,丝毫没有害怕或恶心的感觉。只有作为一个活人的幸运,以及对死难同胞的悲伤。

我尽量靠近尸体,或者说是残骸,几乎不足一尺之遥,才把酒瓶打开,将那些散发着浓郁的粮食与香料气味的酒精,沿着尸体堆的边缘均匀地洒下去,画出阴阳两界的界线。

不知哪里吹来阴冷的风,也许是从更深的地狱之下。我孤独地站在无数死尸与亡灵之前,作为生者感到无限惭愧,热泪从脸颊滚落。如果,活在地底只为生存,那跟流窜的猫与狗有何区别?唯有信仰才能唯系我们的内心,保留最后一丝为人的希望。否则,迟早会陷入自相残杀的局面。

眼看要被腐尸的毒气与恶臭熏倒,我匆匆离开坟墓。转到地下四层的另一端,角落里亮起一线微弱的光。

我小心翼翼地向那道亮光走去——地狱之下还有地狱!

地下四层最不起眼的墙角开了一扇小门,需凭指纹密码验证,现在却是打开状态。门内有道往下的楼梯,灯光就从通道深处发出。好像只要穿过这条通道,就可以到达一千年前的另一个世界。

我沿着台阶走了数米,突然,脚底变成平地,我进入了一个黑暗的空间,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打开最大号的手电,缓缓往四面照射,金黄色的光束里,跳出一片五彩缤纷的壁画。

心跳几乎要停止,这画面让人惊叹,却无赏心悦目,让我从骨头中发出战栗。

手腕也剧烈颤抖,好不容易才抓牢手电,对准墙上的画。那些人物——不,是地狱中的恶鬼,青面獠牙,白骨森森,还有穿着官袍的阎王与判官。手电向左侧移动几寸,照出一片冲天的火海,烧灼着宽袍大袖的文人、青丝长裙的贵妇,更有披盔贯甲的将军、道貌岸然的僧侣、衣衫褴褛的乞丐、深目高鼻的胡人……一群丑恶的牛头马面抓住其中几人压在地上,用锯子将他们活生生锯成数段。

这画面迫使我的手电转向别处。我又看到空中有一辆牛车坠落,底下竟是挂满尸体的刀山。而在牛车的帘子后,有个容貌绝美的女子,露出羊脂般的肌肤,头发在火焰中高高扬起,简直是惊心动魄!

画中这个即将被烧死的女子,容貌竟与莫星儿酷似!

刹那间,手电坠落到地上,应声砸碎熄灭。地狱陷入黑暗,壁画中的火焰,已烧到我的身上——我感觉身上发烫,好像皮肤要被烧焦了。

当我慌乱地摸索,想要找到进来的小门时,一盏灯在头顶亮起,照亮一张沉默的脸。

罗浩然!

原来,他一直站在我的身后,当我的手电掉落以后,才打开密室中唯一的灯。

“第一层:拔舌地狱;第二层:剪刀地狱;第三层:铁树地狱;第四层 孽镜地狱;第五层:蒸笼地狱;第六层:铜柱地狱;第七层:刀山地狱;第八层:冰山地狱;第九层:油锅地狱……”他的声音如电台主播般醇厚,却在说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我慌张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你……在说什么?”

“第十层:牛坑地狱;第十一层:石压地狱;第十二层:舂臼地狱;第十三层:血池地狱;第十四层:枉死地狱;第十五层:磔刑地狱;第十六层:火山地狱;第十七层:石磨地狱;第十八层:刀锯地狱,”罗浩然却自顾自地说下去,直到最后一句,“第十九层——你看到了吗?”

“是那个牛车里的女子吗?”我感到额上的汗珠正在滑落:“这是什么?”

“地狱变。”

“哦?”

“四年前,未来梦大厦开始建造时,从地底不止挖出了明朝古墓,还发现了一座宋代的古寺遗址,名字叫‘兰若寺’。”

罗浩然的声音就像是从地狱中传出的,把音线特点发挥到了极致,而我却想起了张国荣,想起了我在自杀之前听的《倩女幽魂》。

“这里就是兰若寺?”我还没说出下半句——聂小倩在哪里?就是壁画中要被烧死的美丽女子吗?

“不错,刚发现这座古寺遗址时,我和文物部门同时赶到,一起查看了这幅深埋千年的壁画——文物局说这是国宝级文物,必须立即停工进行保护性发掘。可是,这块地皮是我花了几十亿买来的,怎能白白损失?文物局又提议搬迁寺庙遗址及壁画,可能会让大厦工期拖延几个月,也被我否决了。”

“你想私自将壁画原封不动地藏匿在大厦地下?”

“是。我花重金买通高层关系,让文物局删除所有发现遗址的原始记录,就当谁都没有看到过。而我自行建造了这座微型博物馆,秘密雇了一批文物局的专家,把这幅壁画完美地保留下来。因此,未来梦大厦建造得极为坚固,部分是为保护这幅壁画。这间密室可以抵御史上最强大的地震等灾害,纵使上面全部垮塌也不用担心。”

头顶柔和暗淡的灯光肯定是精心设计的,使光线对壁画的损伤降到最低限度。虽然墙上已布满被地震破坏的裂缝,但一千年前的壁画却仍旧色彩鲜艳,震撼人心,摄魂夺魄。

“你那么喜欢这幅壁画?让国宝级文物变成了你的私人收藏?”

“这是《地狱变》,不属于国家也不属于个人,属于纵观千年的历史。也只有在这个地方,这幅壁画才能永远完美地保存下去,否则我怕它会受到无法修复的损伤。”

“我想起了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

“所谓地狱变,本来就是中国的佛教题材画,唐朝吴道子画过三百多幅佛教壁画,最有名的就是《地狱变相图》。”罗浩然走到壁画跟前,闭起眼睛深呼吸,似乎能闻到一千年前画师头发上的气味,“吴道子是有名的画圣,而画出我们眼前这幅《地狱变》的作者,便是被历史遗忘的无名的画圣。”

无名的画圣?这五个字让我心头一疼。我曾经认为自己的小说有一种特殊气质,许多年后才会被人们认可,一如这幅从来不为人知的《地狱变》杰作。

“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的?”

“在世界末日的清明节,只有你敢到地下为亡者扫墓,我觉得你是这幅《地狱变》的有缘人。”

无缘千金难买,有缘分文不取?

我并不认为幸运,而是倒吸一口凉气:“谢谢!不过,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当我知道你是这栋大厦的主人,我就开始厌恶你了。”

“因为,你也曾经住在这个地方,住在未来梦大厦建造之前的老房子里,住在《地狱变》壁画与古老的墓地之上。”

他像个邪魔说出这些话来,让我退缩到壁画角落里:“你怎会知道?”

“在地下世界,我无所不知。”

“罗浩然,你以前见过我吗?”

“是。”

“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你。”

“你当然不会记得我,但我绝对不会忘记你,周旋。”

这更让我糊涂了,低头绞尽脑汁,短短数十秒间,在记忆里这辈子乃至上辈子遇到过的所有人中搜索,却依然没有眼前的这张脸。

“不,我想不起来,你不要吓我!”

“何必吓你?你要是知道所有的真相,一定会对人生充满绝望。”罗浩然几乎要隐身到壁画里,成为其中的某个人物,“周旋,我还是要说声对不起。我承认,是我买下这个地块,把你出生成长的家园拆迁,让你们搬到了郊外的公寓,又没有给予你们期望的补偿,自然会被你们深深地厌恶。但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其他开发商来这样做,你们这些老百姓注定在劫难逃。”

世界末日,连整个地球都被拆迁了,何必再纠缠这些呢?当时拆迁我就没当回事,照旧云游四方写作,仅回来代表父母开过一次会。

我想,我已经不厌恶他了吧。

“可以离开了吗?我们说话过程中呼出的湿气,会影响壁画的保存。”

“等一等!”罗浩然关掉电灯,陷入黑暗中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地下这些幸存者中,也只有你能为我做这件事!”

“什么事?”

突然,他的手搭上我的肩头,死人一样冰冷……

数小时后,我的手腕颇为酸痛,中指上还残留墨迹,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那一晚,我把莫星儿带到广播室,看着她的眼睛,想起壁画中被烈火灼烧的女子。

她为自己点播了一首《今夜无人入眠》。

安德烈•波切利的歌声中,我的欲望变成愤怒的小鸟,竭力扑扇着翅膀,纵然南墙也要一头撞去。

我亲吻了她的额头,带着她进入未来梦大酒店,存放行李的小房间……

莫星儿把自己交给了我。

最疯狂的时刻,我突然看到了一张脸——那张酷似她的迷人脸庞,却是在地底最深处的壁画上,被一团火红色的光焰照亮,她坐在燃烧的车里向我呼喊,那是最后的挣扎,可我看着她无能为力,因为自己也被绑在火刑柱上……

后半夜,短暂的激情退潮,欲望如同一个缩小的皮囊,心里空白了一大块。我还能给她什么,除了瞬间的欢愉?未来会怎样?是否还有明天?我不能给她未来,在世界末日谁都做不到!于是,耳边响起了那晚教授跟我说过的话——如果我们在地下生儿育女?我与莫星儿?

听着黑暗中她沉沉的呼吸,我只剩下无尽的悔恨……

忽然,传来什么声音。莫星儿也醒了,我装作刚刚醒来,穿好衣服冲了出去。

接着是最恐怖的发现——哈根达斯店里的五个重伤员,有四个被人残酷地杀害了,唯一幸存的塌鼻子老头,说凶手竟是洗头妹阿香!

我与莫星儿、罗浩然,还有应声而来的小光与陶冶,组成一支搜索队,带着各种武器去寻找阿香。我们先发现杨兵因车祸死在地下三层,又在丘吉尔的帮助下,在地下一层接近了阿香。

她主动攻击了莫星儿,我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在扭打的过程中,我抓着她的刀子刺入了她的心脏。

她死了。

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幻想,或是昨晚还未曾醒来的噩梦。可是,我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插在阿香胸口的刀柄、围拢上来的小光与陶冶、莫星儿惊恐的眼神……什么也不用说了!

我仿佛失去知觉,浑身麻木地跪在地上,向死去的阿香磕了个头。每个人都不该轻易地死去,即便刚犯下了深重罪孽。

他们都耻笑我,包括莫星儿,笑我这个三流作家写了许多关于谋杀与死亡的推理小说,却无法面对真正的杀人——也许绝大多数写犯罪的作家,在生活中都谨小慎微,我们只能在文字的想象中,把杀人描写为一项精致而富有艺术气息的工作,就像文艺复兴的大师们在创作《蒙娜丽莎》或《大卫》,但那只是小说!

一旦你杀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变了。

最奇怪的是,阿香明明可以刺死我的,却为何突然停下?刀尖在刺破我的心脏前收回,我才有机会抓住她的刀。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死于刀下。

从阿香临死前的眼里,我看到了些什么。可我不敢回忆,只要回想起她的那张脸,就头痛欲裂。

这是世界末日的第四天,我幻想中的理想国正在渐渐倒塌,就像我自己也因为杀了人而变得千疮百孔。

莫星儿整晚都伴着我,但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光还能有多久。

如果,还有明天?

这天夜里,我很早就睡着了,直到凌晨,才被三楼走廊的吵闹声惊醒。我披着衣服冲出来,见到莫星儿一身肮脏的白裙,玉田洋子正用毛毯将她裹住。

莫星儿看到我就闭起眼睛,低头剧烈颤抖,我强行把她的脸转过来,抚摸着她带着血痕的脸颊,却没意识到我自己也在不停颤抖。她不愿回答我的提问,甚至不肯让我触摸到她,一直往玉田洋子怀里钻,直到那个日本女人将我推开。

“到底发生什么了?”我狂暴地怒吼起来。

不知是谁轻声地插了一句:“她被*了。”

这句话像一把铁锤,重重砸在我的脊梁上,让我几乎跪倒在莫星儿面前。

沉默片刻,她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许鹏飞。”

我要杀了他!

用铁棍敲破他的脑袋?用刀子捅烂他的肚肠?用匕首挑出他的心脏?用锯子分割他的四肢?用钢丝绞断他的脖子?对了,别忘了用瑞士军刀将他阉割掉!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一分钟后,我跟陶冶、小光准备好武器,把莫星儿托付给日本女人。我们依次检查所有走廊和店铺。罗浩然也听说了莫星儿的事,第一次露出愕然的表情。我希望罗浩然能带我们去监控室,因为整栋大楼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进去。但罗浩然拒绝了我的要求,理由是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何况他还要保护大家的隐私。我为此勃然大怒,差点到了动手的地步,但他毫不退让。

“大家听好了!抓到许鹏飞,格杀勿论!”我把上半身探出七楼的中庭栏杆,对楼上楼下的搜索队员高喊。我亲自搜查了未来梦影城的每一个放映厅,幻想用利刃割开强奸犯的脖子,用他的鲜血洗刷我的双手。

我想,我已经疯了。

搜索持续了几个小时,所有楼层全都找过了,却依然没有许鹏飞的下落。丘吉尔原本跟着我们搜索,但不听从我的指挥,又回去找它的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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