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2)
3月9日,星期五,19:10
黑漆漆的路虎顺着高速插进环城公路。刚过下班的高峰期,街面上的车流微微见少,但还是是软软的提不起速,只能用三十迈的速度就这麽悠着。
许浩龙坐在右座,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大衣,直直的盯着窗外。他神情阴郁,就像是一大瓶墨汁当头砸在脸上似的。
他现在连动都不敢动,只能带着一点可怜兮兮的样子把自己裹成粽子,生怕碰到什麽导电的玩意儿。
按理说,被静电打这麽一下,能有多疼?可是谁也赁不住反反复复被这麽电来电去。
到了这种时候,人和动物没什麽两样。人能训狗,也就一样能被别的东西训。大象被电棍戳的次数多了,见到棍子状的东西就吓得往後缩,一个道理。
许浩龙先是暴怒。他砸了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但是在抓住门把手的时候还是无可奈何的被结结实实电了。
後来他打算冷静一下,让韩兴替他拧开水龙,洗洗脸。结果呢,水到他手上的时候又冒了电火花。
最後,他决定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就这麽强忍。他按倒黄少菁,想要狠狠的折腾她一番,可是两个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每隔上三五秒就啪叽啪叽电个不停,许浩龙连硬都硬不起来。
他几乎崩溃,狠狠地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全破了。
就这麽折腾了两个小时,许浩龙终於接受了这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韩兴找了件厚实衣服,把金属扣子和拉链儿都拆了个干净,给许浩龙裹上,准备带他回家。
许浩龙还挺不服,在酒店大厅里对着韩兴没头没脑发了一顿火。
就这茬恰好被带着虞晓寒的谭先生撞见了。许浩龙看见谭先生对自己皱了皱眉头,一下子泄了气,这才跟着韩兴走了。
他自从上了车,一句话都没说过。黄少菁自己坐在後排的左角,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女孩觉得害怕极了。
以前不管许浩龙怎麽使坏,她都知道,自己至少在他眼里有价值。所以女孩心里头的恨比害怕多得多。
可是就刚才那一会儿,被激怒的许浩龙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枷锁,肆无忌惮的释放着自己的怒火,毫无分寸可言,就好像在他眼中完全没有「後果」这两个字。这让黄少菁浑身发冷,生怕他会把某件玻璃瓷器砸在自己头上。
所以现在黄少菁头都不敢擡,她怕後座另一头的许浩龙会把自己当成撒气的阀子。
许浩龙当然不会这麽做。因为这件事情里头最让他难堪的并不是时不时像针紮一样的刺痛,而是自己在黄少菁面前跌了份。
他在关键的时候软了,在自己看重的女孩面前软了,所以他才会愤怒,才会失态。接下来,他又为自己的失态而失望,他在无法思索的愤怒中,选择用狂怒和暴力掩饰自己对自己的失望。
然後就是不断的失态,不断的让自己像孩子一样幼稚的发泄。直到他从谭先生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在返回的路上,许浩龙慢慢的冷静了一些。他陡然发现,自己是在害怕面对黄少菁。
自己曾经展现出的对所有一切的掌控力,被自己的失态而摧毁。他不知道黄少菁现在心里是不是对自己充满了轻蔑,又或者在计划如何反抗失去了控制力的自己。
不过主动权依旧在自己这里,许浩龙最後这样安慰自己道。他没有把静电打击这件事情看的太重,他只是盘算着,等这一茬稀奇古怪的破事儿过去,自己该如何挽回已经造成的损失,又该怎麽样把女孩牢牢地抓在手心里。
於是他让韩兴把黄少菁送回了奥宇网吧的楼下。他需要时间思索,也需要时间解决自己身上的怪事儿。
这个时候的许浩龙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因为在後面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能摆脱这股如同诅咒一般的力量,直到这件事情让他变得无比疯狂。
黄少菁在朦胧和惊恐之下被韩兴请下了车。
已经是周五晚上八点多了,她迷茫的站在街头,看着许浩龙的座驾绝尘而去,只觉得天寒地冻的世界向自己压过来。
今天对她而言,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只知道,许浩龙对自己的折磨还远远没有结束。当女孩意识到这将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故事的时候,她觉得仿佛有什麽东西在撕咬自己的四肢和脸颊。
她窥视到了许浩龙身後那巨大而深邃的黑暗世界,属於无数权力高塔上的人们的世界。那个世界充满了残忍、欲望和无法言说的规则。
她感觉自己就像被吹下高高悬崖的一只小小海雀,下面是滔天的海啸和激荡的狂风,她直往下落去,所有的挣紮无法撼动最後的结果。
热气腾腾的奥宇里面坐满了人,在门外也能隐约听到里面顾客们的大呼小叫。街道上的人们缩着脖子,在了路灯下匆匆而过。
没人看得到她。
女孩明白,当自己落入那个世界之後,将没人再能够看到自己。
应该像虞姐姐说的那样,义无反顾的走入命运的长河麽?还是带着心底最後一丝执拗,去反抗?
这两个选择,都将会吹灭自己曾经憧憬过的所有未来。
女孩擡起头,看着头顶刺眼的路灯。那人造的光芒一如既往的吞噬了今晚的月亮。
她必须做出选择,她已经没有了哭泣的资格。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撞在她的身上,几乎将她撞倒。黄少菁险些惊叫出声。
但在她叫出来之前,她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温度,还有一丝熟悉的味道。
邵飞已经在奥宇这里等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所以他就只能坐在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偷偷的盯着网吧门口。
三天前的晚上,他与她一起帮着小五哥在地摊忙活着,吃着热腾腾的馄饨。那是邵飞很久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生活还可以带着这样的温度。
然後就是一片嘈杂的混乱,小五哥他们被抓走,自己和女孩也被带到了荒山野岭。他在刺骨的寒冷中看着她被人欺负,然後自己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他爬了出来,脱了指甲,又掉光了牙。他找不到她的消息,像热锅上的蚂蚁。
但是现在,邵飞在受尽折磨之後,再次看到了她。
他整个脑子都燃烧起来,然後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他一把将女孩抱在了怀里。
她只要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邵飞在心里喊着,我绝不会再把她弄丢了……
黄少菁被邵飞紧紧地抱在怀里,那两只有力的胳膊勒的她生疼。可是在这一瞬间,她感觉到心里的一大口闷气被撞得不翼而飞。
「邵飞……他们这麽快就把你放啦?他们没再欺负你吧……」女孩轻轻啪打着邵飞的後背。她一直在担心许浩龙会为了让自己就范,把邵飞关着不放。现在看到他,女孩心里曾经拿捏过的那些逼许浩龙兑现承诺的机巧点子也就没了用场。
女孩刚刚安下一点心,一股拧不住的悲伤又涌上来。因为她没办法,她终究还是要被许浩龙带走。
邵飞死死抱着女孩,用尽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少菁……我不会让你再消失了……没人会再欺负你了……」
女孩听着他似是幼稚的话语,安慰般的轻轻点头,用悠长的语气说:「我没事……」
邵飞听出了她语气中某种不易察觉的决绝。
「许浩龙对你做了什麽?」他恨恨的问。
黄少菁摇着头:「没什麽的。你没事就好。」
「你刚才说,他们把我放了?许浩龙是不是又骗你了?」邵飞敏锐的察觉到了女孩话语中不协调的地方。
「他说要我陪他过周末……」女孩带着羞怯简化了自己和许浩龙的对话内容,「不然就要对你下手。看到你回来了就放心了。」
「放他的狗臭屁!」邵飞骂道,「我没让他弄死完全就是我运气好!」
他本打算把发生过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女孩,可是话到唇边却怎麽也张不开嘴。
邵飞不想让女孩知道这几天来自己发生的事情。那坨让自己重见天日、让字迹血流满口、让自己达成所愿的泥巴,如今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他决定隐瞒下去,他只想让黄少菁尽快振作起来,重新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帅气姑娘。
所以邵飞改了口,他编造了自己从地坑里爬出来的谎话,只说是自己发了两天烧才没去上学。最後他又探了探女孩的口风,在认定她并没有发现自己许愿的猫腻之後,说是自己找了家里亲戚的关系把许浩龙的事情给平了。
邵飞家里虽然有点小富小贵,但自然是没有亲戚关系的。可黄少菁又怎麽能知道呢?尽管她觉得许浩龙突然爆发非常蹊跷,可不信邵飞的话也不成了。
女孩没有看出来许浩龙是被静电打怕了,许浩龙也尽力在她面前掩饰了这一点,邵飞好歹是蒙混过关了。
周五一早,邵飞就急急忙忙来到学校想要找少菁。那个时候女孩已经坐上了许浩龙的车去了蛇石口度假村。急疯了的邵飞找来万树给他出主意,两个人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假称病假逃了课,反反复复试验了好几种方法,最终敲定了一个能让许浩龙崩溃的主意。
根据万树推断出的理论,许愿的内容如果只是移动物体的位置,那麽需要付出的代价就会很小。於是,他们的愿望便是,把和周围物体有电位差的静电荷往许浩龙身上移。
邵飞让万树许愿,拿自己做了半天实验,可没给自己电个够呛。但是亲自体会了那麽一回,邵飞的心理便更有底了。
被静电打几下,任谁也叫不出个苦来。可是当事人自己很快就会变得神经兮兮,有多遭罪那只有自己知道。就算和别人抱怨,别人也根本不会把他的话当回事儿。
另一方面,这个愿望的代价极小,尤其是在万树给愿望特意附加了时间条件之後。只要把愿望限制在六个小时之内,甚至只需要把手掌插在泥巴里面,就可以以完全能够承受的代价将愿望视实现。这同时也是进一步验证了万树之前接触面积理论的真实性。
两个人在这几天里,算是把泥巴的许愿规则好好研究了研究。
首先最重要的是愿望的实现方式。邵飞的胆子够大,但是看了姚小敏那个案子之後心里也吓得抽抽,万树更是一副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模样,所以两个人目前就只尝试过以移动物体的方式来实现愿望。
在万树的建议下,俩人许愿挪了不少东西,想要摸摸里头的规律,结果还真让俩孩子参出点儿东西来。他们发现,有主儿的东西挪起来代价就要大点儿,价值高的东西也是。总的来说就是,这东西在正常途径下越难搞到,代价就越高。邵飞开始弄那几十万,八成就是从银行大库里挪的,所以代价特别高。後来万树又让他取了钱,换个房间去挪,代价却极小。
万树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点子没来得及试,但两人都感觉大差不差,这「乾坤大挪移」的分寸已经是摸得差不多了。
再其次,就得说是泥巴对身体的覆盖度。虽然把身上都裹满泥巴是最保险的手段,但两个人都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真的碰到什麽危险,肯定是没那个机会来往身上抹泥巴的,。
现在对他俩来说,要是能测试出覆盖比例和愿望内容之间的关系,就可以从容的应付以後可能会发生的突然发事件了。
而最後的规则,也是最可怕的规则,却是来自於对姚小敏案子的解读。
昨个晚上两人都猜到,泥巴的代价是可以分担的。但是怎麽分担,能分担多少,俩人却是一头雾水。
那天晚上琢磨了半宿,俩人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结果万树做梦做到一半,人从床上一蹦老高,把邵飞吓了一跳。
万树蹦起来就朦朦胧胧就说了一句话。「这泥巴和阿拉灯神丁有什麽区别!?」
把邵飞气笑了:「那叫阿拉丁神灯!」
打小看的故事里,有擦神灯向精灵许愿的、有向天使许愿的、有向魔镜许愿的、七色花、大树、喷泉、池子、井……比较新潮的还有召唤神龙许愿的。
可拎谁也没听说过给泥巴这种连个正形儿都没有的玩意儿许愿的吧?
「没正形」,也正是泥巴和所有东西的区别。
泥巴是能分的,想揪出来多少块都行。而万树所设想的最根本的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两个人同时接触泥巴,那麽代价和愿望该怎麽计算?
唯一的解答就是,泥巴的碎片就是分担代价的关键因素。
邵飞和万树直到现在都还没想出安全的试验方法,相关规则的试探就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但是这些现在都已经不重要。
邵飞在几个小时以前,裹好泥巴,对许浩龙下了长达一个月的诅咒。在他的打算之中,今後的一年里,那家夥都要好好的接受同样的惩罚。
「全都结束了,少菁。我保证,许浩龙绝对不会再来找你,他会为他做的事情後悔的。」邵飞用力抓着女孩冰凉的小手,想要用灼热的目光拨开她脸上遍布的阴霾。
黄少菁微微张着嘴,带着惊疑看着邵飞,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什麽破绽。
可是她找不到。女孩清楚的读到了邵飞表情下面鼓噪的坚定和力量,那是无所畏惧的自信。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正相信了邵飞最後的话。
都结束了,那个人会消失?
一股解放一般的狂喜涌上心头。可是还没等女孩露出笑容,心窝里挤压的委屈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出来。
黄少菁搂住邵飞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那惨凄的声音如同身体里面有东西要将她撕碎。
女孩子这麽一哭,邵飞也咬着牙流出了眼泪。他心痛的不行,只能抱着女孩,用力抚摸着她的後背。
两个人都付出了普通的男孩女孩无法想象的折磨。但令人欣慰的是,他们还是重新拥抱在了一起。
在刺眼的苍白路灯下面,女孩把整个身体都挂在男孩的身上,不住的抽泣。天上下了一点点小雪,这大概是今年最後一场雪。
「不哭了,不哭了。」邵飞在女孩力气减小的时候松开了她,笨拙的擦擦她脸上的泪珠,「从今以後我们都要开开心心的。」
「带我走,」黄少菁用红肿却闪亮的双眼看着邵飞,「哪里都可以,我不想回去。」
邵飞看了看身边网吧的招牌。奥宇两个字被一丛残次不齐的霓虹灯挤在中,逐渐隐在越下越大的雪花里。许浩龙就是从这儿把女孩带走的,女孩对这里已经没了安全感。
「那,跟我回家好不好?」
黄少菁轻轻点头。
邵飞探手打了一辆出租。两个人坐在後排,向邵飞家开了过去。
男孩和女孩坐在暖气充盈的车厢里,双手紧紧的牵在一起。窗外无数夜景向後划去,但两个人的双眼就只能看着对方一个人。
邵飞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事情算是值了。他想笑,却再次流下泪来。
黄少菁也一样。他们两个带着笑哭起来,然後又带着泪笑起来。
一切,都太不容易了。两个人现在所能够想的,就是好好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平静和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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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没人的。」
邵飞一边打消着女孩的顾虑一边打开房门,偌大的客厅被吸顶灯打亮,屋里的暖气一下子就把两个人肩膀上的雪花吹化了。
黄少菁抓着邵飞的手跟进来,灯光刺的她微微眯了眯眼。
「你家好大啊,还有二楼。」女孩探着脑袋四处看了看。
「啊?嗯……还行吧。」邵飞有点尴尬的应道。他不喜欢这房子,因为这里没有一点美好的回忆。不过既然她在这里了,或许很快就会有吧。
邵飞蹲在衣帽间的橱柜前边儿,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拖鞋。这家几乎没有客人来,他都不知道自家备用的拖鞋被藏在什麽地方。
就在他抓耳挠腮的时候,黄少菁已经把鞋子袜子一股脑的脱下,赤着一双脚丫站在了地板上。
「小飞,我想洗澡。」女孩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哦!好!」邵飞连忙起身,率先往楼上领路。楼上的卫生间里有个浴缸,他本能的觉得女孩会喜欢。
邵飞家这浴缸够料,洗手台边带中控盘,一键式注水。可是问题在於,邵飞从搬过来到现在就从来没用过这玩意儿,这十几个按钮楞是不知道先按哪个,现在让他找说明书更是没影儿的事。
他趴在那捣鼓了一头汗,就听见身後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跟了进来。
「马上好,你先稍微等……」
邵飞这还说着话呢,一回头,人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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