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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三折 应亡未亡,刑罪相称(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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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照施展轻功,如燕掠般穿梭林间,循山后小径下了阿兰山。

他赶在天未大亮前离开栖凤馆,以免惊动里外重重戒备,节外生枝。明姑娘留在栖凤馆,自有她的盘算,以她的武功智谋,便有什么状况,从容脱身绰绰有余,耿照并不担心。

他烦恼的是另一件事。

一路上耿照反覆思量,始终得不出「接任七玄盟主」的结论。撇开个人好恶、七玄角力等不谈,接下盟主一事最大的伟碍,在于他的身份。

耿照隶属白日流影城,出自城内执敬司,乃造册记名的正式弟子,后为城主独孤天威拔擢为七品带刀典卫,呈报朝廷;他出身龙口村,家中尚有老父姊姊……耿照的来历清清楚楚,同时也是清清白白,注定无法成为一名法外亡命、刀头舔血的黑道魁首。

一旦出了什么事,流影城、龙口村的家人均受牵连,就算他跑得掉,相关的人也跑不掉。

况且,拉盟结党,本就是官家大忌。

七玄虽有「邪派」之名,本质与其他江湖派门无有不同,除开集恶道、血甲门等匿于人不知处的邪魔外道,武林中的恩怨纠葛,官府衙门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闹得太过份也就是了,等闲不与预闻。

然而几支邪道势力结成同盟,不只所谓「名门正派」深感忌惮,唯恐它们有什么企图,官府也决计不乐见,更何况慕容柔对江湖中人没甚好印象,天罗香、集恶道更於越浦城外的废驿狙击过他,若非诸事缠身,这位眼里难容颗粒的镇东将军,早已出手清算。

考虑到将军的立场,耿照更不能蹚这趟浑水。将军号称丝毫能察,一双锐眼能识破人心谎言,光是要在他跟前,隐瞒七玄同盟、乃至盟主身份之事,耿照便觉头疼已极,倘若能够,他实不想把自己推到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

漱玉节动之以情,蛆狩云分析利害,而明姑娘则从「实力」二字入手,极力劝他把握这个大好机会。

「你对皇后娘娘说的那些远大理想,可不是一根光杆能成。」

明明是廊间携手、月色如画,容色绝黯的女郎却说着大煞风景的言语。

「你要查『姑射』,要揪出幕后的阴谋家,需不需要打探消息的探子、传递线报的机关,待得图穷匕现,与敌人一决时,要不要一往无前的死士、为你拚命的打手?接下盟主之位,虽不敢说是现成便有,起码不用白手起家。」

明栈雪正色道:「当然,这些说不定慕容柔也能给你,只消能说服他,操弄姑射的阴谋家也是他的敌人;即使如此,那些永远都不会是你的人马,他们就算要卖命,也是卖与慕容柔,将军令旗一舞,随时能站到你的对面去。

「江湖庙堂,自来便难两立。武功高如独孤弋,坐上龙床之后,也不能兼做武林皇帝,江湖从此与他渺不相涉。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湖人毕竟不会把皇上视同帮派首脑、门中师长,慕容柔出手钳制、削弱武林势力时,也不曾考虑过太祖武皇帝的出身。

「你只能选一边。」她语重心长地叮咛着。「而官府并不靠谱,你看适君喻、岳宸风,便知慕容肯给的权力,至多就是如此。这样,足够支撑你的理想么?将来呢?慕容柔愿意为你心中的太平盛世,提供多少奥援?」

将军什么都不会给我,耿照心想。

因为在他心里,早有一幅太平盛世的蓝图。

但意图欺瞒慕容柔,实在是风险太高、施行起来又异常累人的一件事。光是隐瞒宝宝锦儿出身,他俩便已如履薄冰,还不说慕容柔为了沈素云有个体己伴儿,故作不知的可能性。

他不能做七玄盟主。哪怕是暂代一阵子都不行,这会直接危及他在将军之前的立场,教他惹上天大的麻烦。

在回到冷炉谷之前,耿照已将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

不管明姑娘怎么说,又或纸狩云、薛百滕这些耆老对他有何期盼,耿照冒不起与将军对垒的风险。此事已无转圆的余地。

要不多时,冷炉谷已近在眼前。耿照在禁道入口运起骝珠奇力,长隧里的水精矿脉生出感应,不一会儿,便有一名乌纱蒙面、身材婀娜的黑蜘蛛现身,朝他欠身施礼,领着穿过禁道,进入谷中。

昨夜他是悄悄离开的,在走之前只交代众人好生歇息,勿起争端,一切事由隔日再议;他尽力及早赶回,免得众人发现他彻夜不在谷中,也是担心这一点。

怎知情况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清晨时分,谷内弥漫着一层凉冷沁人的薄雾。

定字部禁道外的白玉阶台前人声鼎沸,却是莺啁燕啭,尖声怒骂的全都是天罗香的女弟子。

诸女散成了个大圈子,当中围着近百名包裹染血布条、面色委顿的鲁汉子,个个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神情不是惊骇莫名,便是垂头丧气。

天罗香的女弟子们拔剑在手,群情激昂,为首的教使长剑一指,对着圈子里叫道:「胡大爷!这不干你的事,我们敬你是盟主的客人,不欲冒犯,非是怕了你,还请让开。」

那人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咳嗽起来,咳得前仰后俯,片刻才平复。

「这位水灵水灵的小妹子请了。我同你们家盟主呢,是过命的交情,既然要讨人情,那得讨个大的,大家发财嘛。请妹子看在这声『胡大爷』的份上,先把剑收起来,别老喊打喊杀的,多不吉利。」虽是面如淡金,伤重未愈,懒惫的模样教人想戳他几个透明窟窿,却不是胡彦之是谁?

而带领群姝来讨公道的,正是郁小娥。

胡彦之不知她的底细,见她娇小玲珑、雪肌花颜,还以为哪来的脑冲少女,聚众滋事,不晓得在狐异门占据冷炉谷期间,郁小娥伪作恭顺,看似投降鬼先生,却藉敌酋重用保存本门实力,持续训练手下,还与林采茵周旋,极力避免内四部之人遭受蹂躏,汇集了强大的向心力。

而后盈幼玉暗中联系,传达姥姥指示、预作反攻的准备,乃至夺还冷炉谷等,靠的都是郁小娥与她招辑安保的可用之兵。

过往郁小娥在谷中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便有识者,多半毁多于誉,腹诽她好钻营、野心大,私生活不检点云云。可如今在多数天罗香门人心中,郁小娥是收复教门的头号功臣,一呼百诺,份量早已不同。

她见胡彦之厚皮涎脸,按捺怒气,皮笑肉不笑道:

「小女子蜗居山野,也听过『策马狂歌』的侠名。据传胡大爷济弱扶倾,剑下专杀恶贼,救过无数病老妇孺,见我等要杀手无寸铁、就缚待戮之人,定是看不过眼了,无论如何也要拦上一拦,是不是?」

胡彦之摸不准她话里的意思,含笑接口:「江湖虚名,不足挂齿,妹子莫笑话我。各位姑娘不妨收起兵刃,有甚误会,大伙儿说开便是。」

郁小娥俏脸一变,寒声道:

「胡大爷,你身后这帮龌龊匪徒,不但帮助狐异门之人攻占我冷炉谷,还淫辱我天罗香弟子,当是娼寮妓寨一般。你眼前这些手持兵刃杀气腾腾的女子,不是加害他人的暴徒,相反的,她们之中绝大多数都受这帮恶徒淫辱迫害,今日不过是来讨个公道罢了,还请胡大爷让开。」踏前一步,手中剑刃寒光隐隐,未触先悚,分外迫人。

这些被五花大绑的俘虏,自是金环谷的人马。

昨夜,在郁小娥、苏合薰的率领之下,天罗香群姝取得武器,骤尔反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失去黑蜘蛛的打援接应,人数居于劣势的金环谷众人很快便溃不成军,又无法逃出禁道,折损过半;算上中夜里伤重不治的,只剩此间的九十余名活口。

姥姥虽禁止杀俘,却将人交给了统领外四部的郁小娥。外四部之人被蹂躏得最为严重,弟子们想起自身或众姊妹的悲惨遭遇,愤恨难平,经过一夜的酝酿串连,天才未亮便闹上郁小娥处,欲讨公道。

负责照顾老胡的紫灵眼忙了一夜,再加上游尸门的纯阴功体不利昼行,此际正是好眠,伏在病榻边的圆桌沉沉睡去。反倒是胡彦之休养之后,新塑的经脉内息运行畅旺,虽然伤势未愈,却抢先听见动静,悄悄尾随,撞上了诸女欲动私刑,赶紧拦阻。

给一干外客安排厢房的,正是郁小娥。尽管老胡入谷时昏迷不醒,郁小娥却知他的身份,才没当作是金环谷的同党,一并杀了。

胡彦之也猜到她们要对付的,是金环谷之人。

虽说这帮乌合之众造孽甚多,战阵遭遇,非得拚个你死我活不可,杀便杀了,那也是迫不得已;一口气宰掉近百名俘虏,就是屠杀了,两国交锋,杀俘尚且受人指摘,况乎江湖?

他心中同情这些女子,不代表能让她们滥杀,这几十人里若有个未曾淫辱女子的,在不问缘由的私刑报复当中,恐难律免,岂非冤枉?沉吟片刻,忽问:

「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子郁小娥。」

「原来是郁姑娘。请恕在下有伤在身,拖命来掺和已耗尽了气力,不能起身行礼。望各位姑娘海涵。」

「胡大爷客气了。」

「依我之见,这些人做了坏事,绝对是该惩罚的;至于该不该以命相抵,得看个人所犯,务使刑罪相称,才能叫公道。」

郁小娥冷笑。

「胡大爷是天门掌教的俗家弟子,未料说话与公门中人极似,用的都是鹰犬狗腿推托敷衍的辞儿。」

「我有个师父,算是狗腿子的头儿,不过他做人地道,可不能以公门鹰犬一概论之。」老胡笑道:「昨晚你们也杀了不少人,虽说人命是不能抵的,一码得归一码。不妨等你们盟主回来,他做人也很公道的,我们订个刑审问罪的法子,勿枉勿纵,郁姑娘以为如何?」

姥姥不许杀俘,却故意放松戒备,其意不言自明。

那捞什子盟主能允的话,杀了便是,何须如此做作?郁小娥一路钻营才坐上代使之位,冷炉谷失陷,天之骄女的盈幼玉、孟庭殊、夏星陈等,不是被擒受辱,就是把命丢了,只有她郁小娥混成了人物,自不吃这一套,冷笑道:

「胡大爷不肯让,小女子只有得罪啦。」圈转长剑斜斜递出,却往一旁使了个眼色。

天罗香内除了盈幼玉得姥姥秘传,使得上乘剑法,余人并没有剑术的底子。她这一手看在剑法大行家的老胡眼里,固然称不上精妙,后着却隐于双手之上。

无论老胡是挡是闪,最好带着轻视之心出手夺剑,届时郁小娥长剑一弃,「洗丝手」的妙着纷至沓来!!真要不行,她还有得自「主人」的绝招备用!—乘机缠住胡彦之,令左右亲倍动手,杀得;两人见了红,余人血气上涌,蜂拥而上,胡彦之也不能尽都拦了。

岂料,这病恹恹的懒惫胡汉不仅看透她的盘算,还有一身深不可测的内力,右手食、中一一指往剑刃一搭,霎时间仿佛压了块磨盘,郁小娥只觉剑上有千钧之重,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持柄上,连松手的余裕也无。

胡彦之带她推来挪去,但凡有人作势蠢动,便把剑刃一引,郁小娥身不由己,以娇小的身子,挡住了两边欲伺机发难的姊妹,欲出不出的场面既尴尬又好笑,只是谁也笑不出来。

包围圈外一声厉叱,一名约二十出头、苗条出挑,额前垂落一绺青丝的女郎,持刀冲出,扑在一名金环谷豪士身上,刀入咽喉,捅得他双目圆瞠,喉间发出骨碌碌的异响,倒地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女郎咬牙拔刀,再朝胸膛刺落,一连几下,鲜血溅了一头一脸,圆瞠的双眼似惊似狂,分外透亮。人人都看傻了,一时间谁都没想到要上前拉她。

女郎戳得尸身血肉模糊,才巍颤颤起身,笑道:「是……是他!我认得这厮的脸。是他带走了雨亭……可其他几个,我记不得了。」溅满鲜血的颊畔淌下两道白迹,露出原本的肌肤色泽;片刻才忽然省起,俯身揪住死者黏腻乌红的衣襟,厉声问:

「喂,你说!奸污我妹妹的还有什么人?把她弄死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毋须多言,众人都能想像发生了什么事;一旦会意,却又不忍再想。

女郎名唤令时暄,与林采茵、苏合薰等同时入谷,长老本有意栽培,但内四部缺额有限,令时暄坚持让与其妹令雨亭,力争之下惊动了姥姥。半琴天宫缺几个迎香副使,还不是姥姥说了算?见令时暄如此意坚,反倒不喜,便遂其请,让她代替小妹去了外四部。

令时暄也颇争气,历练过几处分舵,甚得分舵主事赞许,适逢天罗香核心战力折损,亟欲补强,姥姥便将她召回。

她妹妹令雨亭是冷炉谷沦陷后,少数不多的死者之一。事发后令时暄一滴眼泪都没流过,表现得镇定从容,此际却连郁小娥都深受震撼,胡彦之指尖一弹,运劲将她连人带剑,轻轻送出两步,低声道:

「你觉得……这样对她有比较好么?」郁小娥无言以对,然而动摇不过刹那,旋又露出冷蔑之色,似嘲笑胡彦之婆妈。

令时暄又哭又笑,转对另一名俘虏,咬牙道:「是……不是你?有没有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身扑去!

胡彦之相距甚远,兼且腿上有伤,一身浑厚内息无用,危急之际人群排开,一抹灰影倒撞而出,流云般滑进两人间,余势所及,带着女郎打了个圈。这分明是极厉害的化劲手法,来人却似后继无力,一个踉跄,未能顺势将人转开。

令时暄不假思索,尖刀送进来人腹间,被他伸手握住,未能深入,鲜血浸透灰布棉袍。

那人身形高大,背脊微佝,一头厚发灰白斑驳,叠鬓如积云覆耳,面色苍白,显在被刺之前,便已身受重伤。胡彦之认出他挺拔的侧面轮廓,以及那股挥不去的疲惫萧索,脱口叫道:

「……云总镜头!」

「胡……胡爷,我不做镖头很久了。」

初老的汉子看也不看,淡然接口,缓缓将入体的刀尖推出,对女郎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很遗憾。但不是我做的,也不是他。他是我手下,我知他没淫辱过任何女子。」

「他……也做过别的坏事罢?」女郎咯咯笑起来,挺刀踉跄行去。

「没什么冤枉的。你们一个个,都是死有余辜!」

那豪士年纪甚轻,顶多二十出头,在金环谷也只混到玄带,地位同陈三五差不多,运气却不恶,几次战役里锦带折损殆尽,他还能活到被人俘虏。

此际见令时暄持刀行近,都快吓尿了,颤声呜咽:「我没……总镖头救……救我……」云接峰体力不支,难以撑持,索性在那人的身前坐下,满面疲惫,仿佛眼前一切极其无聊,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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