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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五折、群戈驱驰,不遑宁处(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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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去半脸的老人立于庵中,顶着穿破屋梁的一束光,映落几缕银灰散发,安静得令人心凉。露出面具的半张脸颇经斧凿,分不清是皱纹抑或伤痕;那不是一张心狠手辣的脸,巫峡猿心想。但必要时他不会犹豫。

这种强大的压迫感,远超过独对残毒嗜血的聂冥途。巫峡猿事前恐难想像:明明他才是布下陷阱的一方,怎会自困于这般狼狈而古怪、进退不得的尴尬窘境,仿佛落入毒蛇眼中的青蛙。

而老人显露的身手,本身就是奇迹。

失一臂而能保有武功者,说“千中无一”都嫌轻巧。不是改变惯用手忒简单,重心的平衡、经脉的淤塞、断肢的幻疼等,在在使动武之难甚于常人。

巫峡猿能续断肢,被武林中人传得神而明之,但在“神医”看来,断鹤续凫的成功概率,毋宁是高于残而不废的。并不是所有患者都有阿傻的运气和坚忍,但对比眼前的老者,少年简直不值一哂。

屈咸亨的崛起曾是家喻户晓的武林传奇,“天功”一说,随这位六合名剑之首的声誉益隆,昔年可说是脍炙人口。

江湖传言固不足信,巫峡猿本以为就是跑得快些、跳得高些,是“根骨奇佳”的另一种说法,亲身领教之后,却有一番不同的见解。

屈咸亨的“天功”,应是某种极其敏锐的协调适性,无论身子如何改变,总能摸索出最佳的运用法门,四肢健全有四肢健全的打法,只余一手一足,亦有相应之道。

适才短兵相接,老人展现的经验、技巧,乃至肢体运用,给了巫峡猿莫大的启发。如两度利用力道反馈的攻击手法,直是别开生面,只消过得了眼前这关,此后静心闭关数月,当于拳脚上大有获益。

“泼喇”一响,光影间悬尘飘扬,“深溪虎”拨开坍塌的栏杆,颤巍巍起身,摸索眉刀还入腰鞘,双手各拈一根细长碎木片,重新摆出接敌架势。

阿傻于《十二花神令》领悟尚浅,但这已是少年所知最强武学,先前使的乱披风刀势即来自二月杏花《领春》之卷,被老人一杆搠入空门,连拆上一招的资格也无,明白近身战毫无胜算,遂以《银台金盏》的飞刀法应付。

巫峡猿右臂软软垂在身侧,看来此战是指望不上了,虚提左掌,跨过高槛,重又回到庵里,与戴着虎形木面的黑衣少年形成犄角之势;但究竟是谁包围了谁,答案恐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七叔覆着灰翳的浊目望穿面具眼洞,缓缓扫过二人,唯一能泄露些许表情的嘴角丝纹未动,看不出喜怒;即使站在光线下,也只得满身阴影,如一块嶙峋错落的山岩,拥有更多曲折破碎。寂静不仅渗入骨髓,甚至流渗蜿蜒,漫出一地,吞没四周诸元。

巫峡猿还在斟酌出手的时机,忽见光柱里烟尘飘散,掌影已至面门,急急仰头避过,却见老人反足踹出,正中飞扑来救的阿傻,踹得少年倒飞出去,面具下逸出血珠!

阿傻虽中老人的诱敌计,一上来便受创飞出,应变能力仍不容小觑,落地前两枚木片脱手,替大夫争取时间。

果然七叔不得不撤掌,陀螺般一转,贴着第一枚惊险避过,第二枚却被旋势一带,没入老人袖影。蓦听巫峡猿闷哼一声,随即“碰!”撞上门扉,原来七叔转近一标,木片倏然插落;魔君肩头倏沉,生生以右臂挨了一记,老人不知从哪又冒出条腿来,蹴得他踉跄倒退,背脊撞上庵门。

师徒俩一合间双双倒地,尚不及震骇,单足落地的佝偻老者微一敛颔,灰浊的视线与魔君对上,祭血魔君心头突的一跳:

“……今日毙命于斯!”

老人单臂一振,袍袖间隐现剑指,四周气劲旋扭,倏忽集于枯瘦的二指尖端,庵内宛若风云搅动,强大的威压令祭血魔君动弹不得;饶以阿傻之清冷淡漠,星眸里亦不禁露出惧色,亟欲起身,却不可得。

——云台八子,草堂秘剑!

(这……便是“寒潭雁迹”剑法!)

飕然一响,凝练至极的剑气却未削断师徒二人之首,老人霍然转身,空气中的悬尘、光线等,无不自行裂出一抹新月形轨迹,迸出“叮!”一声金铁脆响,余音嗡然,剑气已被一物挡下,却不见有实物弹飞。

“……好厉害的指力!”

老人心念微动,这才发现庵堂里多了个人。

堂底佛龛之前,洞穿一孔的黑幔缓缓飘落,露出一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等身形,双手负后,所着黑衫却非束袖绑腿的劲装,而是大袖披膊、围腰抱肚,宛若将帅布甲般的武服形制,两肩、围腰、下摆等以金紫二色丝糸绣出龙虎图样,说不出的威武霸气。

来人脸上,挂着一张雕工粗犷、极具野性的乌檀面具,风格与姑射六人所持极为相近,模样却是七叔从未见过的:

面具左右并置着似火焰、似浪花,一边各有三股的层叠云纹,末端无不弯翘指天,意态张扬,既似日轮焰冕,又像殿宇飞檐;正因看不出具体的表征,反而透出深沉的狞恶妖异,压迫感远胜于具象的姑射六人。

此外,面具的眼洞藏于诡异的起伏雕刻之间,七叔目力不佳,眯眼端详片刻,始终难辨其位,益发神秘难测。

屈咸亨一向寡言,除了不擅言词,也不想白花气力——来人若未表明身份,难不成恭恭敬敬问一声,便会自行吐露?老人静静思索着适才那令人惊艳的一指,边掂量新对手的实力,想着下一回出手时,如何将三人一举撂倒。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拟订计画再出手,多考虑几种可能性,把有限的精力押在应变调整之上。他只能这样做。

即使老人以背相对,扶墙撑起的巫峡猿——或该称他为“祭血魔君”——都能清楚感觉那股沉静而紧绷的危险,眼前的残疾老人其实是头猛虎,稍有不慎便成爪下冤魂,丝毫不能大意,清了清喉咙:

“高柳蝉,‘姑射’的真主到了,你就这般迎接?”

老人无有反应,也未出手。魔君暗呼“侥幸”,把握时机调匀气息,见另一厢阿傻终于挣起,再成合围之势,喝道:

“‘权舆’既至,还不束手就擒!”

◇◇◇

严格说来,世上并没有“狭舟浦”这个地名,至少越浦左近没有。

这个废弃的破落船坞,位于城外近郊的某条水道尽处,周围的芦苇快比人还高了,舟筏难近。一条粮船搁浅在船坞边,耿照连舱底都钻进瞧了个遍,除吃一鼻子灰,连只耗子都没瞧见。

船坞破损更甚,整座屋舍已坍了半角,芦苇杂草侵入其间,要不了多久,就会坏得看不出人造的痕迹。

要是真有聚会,肯定在这条平底粮船上举行,耿照忍不住想。正要动手除下面具,碧火真气忽生感应,耿照心念微动,转身负手,并未躲藏,感官知觉如蛛网般四向蔓延开来,将粮船周遭全纳入感应。

脚步声轻细……两个……不,应当有三人,非是相偕并至,而是有前有后。后两人隔着老远便停,第三位又比第二位更远些,气息消失在徐徐林风间,可能是一路尾随护送,见任务达成便即退走,也可能是伏地不动,调整呼吸心跳,彻底将形迹隐藏起来。潜行都之中拔尖的如弦子,便有这般能耐,此固与内力修为有关,然而练就一身浑厚内息,并不能凭空得之,乃是门大学问。

第二人的潜行术,则在倏然消失的第三人之上,耿照始终察觉那人就在先天感应的范畴内,却无法真切把握,越想确认,越容易从空明之境抽离;往复之间,情报反而更混沌不明。此人不仅防着五感觉察,连内家真气的感应也考虑在内,此又为弦子等所不及。

为首之人无此奇术,尽管放轻了步子,踏着湿软淤泥的跫音在耿照听来,同敲锣打鼓没甚两样。来人绕过船头走上干地,唯恐拨开苇丛发出声响,点足飞纵,跃上了离舷窗最近的一株大树枝干,轻功造诣颇不俗。

林风穿过枝桠,刮进一阵馥郁馨香,混着潮润汗泽,嗅得人心魂一荡,耿照微感诧异:“是……女子?”依旧闭目负手,未曾转身,却能从气流的变化中,察觉对方双腿勾了条粗枝,向后仰下,秀发漾开玫瑰幽香,饱满如瓜实的奶脯裹着衣襟一甩,随即坠如水袋,浓郁的乳香混着肌肤香泽,丰熟冶丽,分外醉人,绝非半生不熟的青涩少女可比。

耿照正觉奇怪,忽嗅得一缕异甜:“是迷香!”摒住呼吸,真气运行一周,确定无丝毫异状,才装作脚步虚浮,扶额踉跄一阵,“砰”的一声倒落舱内,一动也不动。

挂于窗外的女子见迷香得手,静待片刻,才扭腰一蹬,窜入船舱,落地时无声无息,一抹霜亮的匕尖滑出袖管,迳朝耿照腿侧斩去!

耿照倏然跃起,扣住皓腕一扭,“笃!”匕首坠地,没入甲板,可见其锐。

女子一条藕臂被他扭到身后,忍痛反足,使的是极狠毒的撩阴腿。耿照轻松避过,暗忖:“无冤无仇下此辣手,绝非善类!且将同伙引出。”信手一转,便要卸她肩关。

果然脑后风至,来人掌劲浑厚,却无杀气,牵制意味浓厚。耿照接住敌势,两条手臂连圈带转,走的都是卸劲反击的路子,不止招式相类,连绵密的内息都系出同门,宛若师兄弟喂招;转得片刻,终究是耿照更胜一筹,圈掌一推,将来人稳稳送出,只见得剑眉星目、满面于思,不是老胡是谁?

胡彦之虽也起疑,毕竟心系女子安危,正要挥掌,耿照赶紧扯下面具:“……是我!”老胡一怔,慌忙撤掌:“自己人,勿要伤她!”转对戴着“深溪虎”面具的黑衣女子道:

“十九娘,这位是我的义兄弟,非‘姑射’中人!”

耿照松脱皓腕,岂料女子忽地旋身,一抹狞光直标耿照咽喉,袖中竟藏有另一柄锐匕。可惜在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之前,耿照连她腿心里混了汗潮的温腻湿濡皆能嗅得,杀机未动便即有备,整个人平平滑开,隔空挥袖,匕首与乌檀木面一同飞出,露出一张杏眼桃腮、雪靥酡红的冶丽怒容,正是金环谷之主翠十九娘。

胡彦之明白她与义弟的实力差距,然而她伤不了耿照,不代表小耿能一再容忍挑衅,忙拉住妇人,低喝道:“你做什么!”十九娘胀红俏脸,恨声道:“给少主报仇!苍天有眼,教我今日撞见这厮,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他交出少主来!”一挣之下丝纹不动,回头怒道:

“放手!要不……我连你一块儿杀!”

“我说了,他也不知兄长的下落。”胡彦之不为所动,沉声道:“你这是要使性子闹脾气,图个爽快发泄便完,还是真存了找人的心思?”十九娘樱唇微歙,却未能吐出只字片语,恨恨别开视线,咬牙道:“……放手!”胡彦之松开指掌,妇人用力一夺,揉着纤细好看的腕子,怒视耿照,咬着唇珠不发一语。

耿照一瞥老胡。“你找温柔乡找到这儿来,合着是外带野餐么?”

胡彦之哼笑道:“府里忒多丫头还吃不饱,需要你来打猎加菜?”两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不好当着十九娘之面哈哈一笑,只得忍了下来,彼此心照不宣。

胡彦之说要去青楼找姑娘,不过是遁词罢了,终究放不下兄长,明白小耿亦有难处,索性四处打探,自寻线索;忙活了一夜,毫无收获,正想去找十九娘交换情报,恰见她黑衣夜行,悄悄离开了母女俩的新落脚处,一路尾随至此。

耿照大致对他解释过今日沉沙谷那厢的行动,却没提到以“姑射”召集令调虎离山的部分,但以老胡的聪明才智,经小耿一说,倒也猜得七七八八,耸肩道:

“做戏做全套啊!明知‘深溪虎’不会出现,那边仍给了召集令,该说是一板一眼,还是钜细靡遗?”

耿照却蹙起浓眉。

“……据我所知,那边只给了‘巫峡猿’召集令,并未通知其他成员。”事实上,横疏影、迟凤钧皆无法到场,发了也是无用。

况且,姑射现行的传讯方式,乃萧谏纸亲炙,非承自姑射,多年来平安符一方始终无法破解,仅巫峡猿用旧制联系,以对古木鸢等隐藏身份。双方屡有攻防,彼此试探不绝,当是脑力激荡,并不影响合作的关系。

在巫峡猿到场以前,不会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被通知的,因此也没有刻意发出其他召集令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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