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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但盼风雨来(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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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剑客,青衫背剑,腰悬玉牌。

妙龄女子,手托着下巴,微转过头,梨涡浅笑,望向那个“深藏不露”的公子剑仙。

李子衿将烛火轻放在一旁,两人坐在屋檐下边,夜凉如水,月色宜人。

姬无双率先打破沉默。

“李公子,在想什么?”

眼前那个姿色同样不差的女子,就好像一瞬间从另一个女子变回了自己。

不是“苏斛”,而是姬无双。

李子衿回过神来,说道:“姬姑娘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女子丝毫不介意,反倒是饶有兴致地询问起来,“是李公子的心上人吗?”

“不不不。”少年连忙摆手,解释道:“算是个朋友吧。”

即便他与苏斛已有一甲子的结契,从名义上来说,对方算是他的婢女。然而李子衿从来没有真的就把这位婢女,当做过婢女。

一开始,他对苏斛持有敌意,而苏斛也同样惦记着什么时候找个法子,跟李子衿结契,然后一口吃掉少年。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两人结伴而行,走过一程山水,相互改变,相互影响。

直到无定山那段路,那只从八境跌到六境,从八尾断到六尾的狐妖才终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不告而别。

在燕国北漠度过了一个微妙的夜,一人一狐相拥取暖,而后又算是共同经历了生死。

但其实在那之前,李子衿就不把她当婢女,而当做朋友了。

而在苏斛眼里,那个沉默寡言,不解风情的清瘦少年,是个“有趣的人”。在那之后,自然她打消了吃掉这个“有趣的人”的念头,反而开始想要了解李子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因为苏斛的关系,李子衿对妖的看法,也产生了一些改变。从前的少年,从太平郡的老人嘴里听来的那些妖,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存在,丧心病狂,见人就杀,是血腥残暴的象征,是不详和灾难的预示。好像它们生来就只为了做一件事——毁灭人族。

可李子衿从苏斛身上看到的,恰恰与之相反。

他看见妖杀人,只是为了活命,看见妖也会像人一样,像那些忙忙碌碌不过图碎银几两的小摊小贩,为了生存和修行,不得不做一些事。

那一年,年方十五的少年,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立场”。

不再偏执于善与恶、好与坏的一概而论,开始看见那些他人并非看不见,只是不愿意“看见”的立场。

苏斛杀人毫不手软,他知道。

可他更知道,她并非生来如此,是这个世道,让妖只能做妖,不能做人。

姬无双笑道:“那李公子那位‘朋友’,一定很好看吧?”

女子显然是误会了。

李子衿也不再解释什么,否则便会像他与明夜解释那般,越描越黑。退一步说,苏斛确实好看。

那位以婢女自称的狐妖,好看到就连乔装易容只剩下三分姿色之后,都能让那些路过的男子念念不忘。

若是美色也如修道之路一般有境界,那么苏斛是实打实的十境巅峰,人间少有的存在。

李子衿点头道:“好看。”

他从没有当苏斛的面这样夸过她,可到了跟别人谈论起那位“婢女”之时,少年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而且李子衿甚至不认为这是种夸奖。

就事论事罢了。

“真羡慕你啊,我就没有朋友。”姬无双转过头,望着夜空,忽然就感伤起来。

也不知道,是看见少年眼中的奇异色彩,还是真因自己如今连半个朋友都没有而难过。

李子衿哑然,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怎么可能?哪怕就是关系普通一些的,也算朋友吧。姬姑娘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真的,不骗你!”姬无双神色认真。

见她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少年郎不禁多想了一些,回忆起姬无双曾说过姬家如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难不成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坐得端正,没有因为这里不过是屋檐下的一个台阶而非是金樽实木的座椅就没个正型,好像有些规矩,从小习惯以后,一生都很难改掉。

习惯这种东西,压根儿就不需要过脑子,只是在做一件事,或者说一句话的时候,就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去做、去说了。

这是郡守老爷李建义教的,当时李建义还说,如此严苛要求一个书童,其实有些过了,可是为了少爷李怀仁不会心生“凭什么他就可以不守规矩,我就要守规矩?”这样幼稚的想法,那位太平郡的郡守大人,依然是请求李子衿可以接受那些繁琐的规矩。

一位郡守,请求一个身份低微的书童。

而当时的李子衿年纪尚小,尚且不明白这件事在扶摇天下是多么荒谬可笑、难以置信的。

时至今日,走过很远的路,见过很多的人,回头再看自己从小生长的那个郡守府,李子衿才明白,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让他人感到如沐春风的。

有些无声的温柔,譬如夏日炎炎里身边有人手握羽扇,轻轻扇风。

譬如冬日夜里,有人蹑手蹑脚地推开一位书童的房门,替一个下人盖好棉被。

譬如饭桌上,给少爷夹了一筷子菜,就定然不会落下书童的那一筷子。

譬如郡守府在太平郡锦绣布庄里定制的衣裳,都是成双成对的,而少爷和书童的衣裳用料,从来都没有区别。

譬如许多许多······

这些无声的温柔,可能会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被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书童不经意间看到,从此感恩戴德,怀揣着以后若是长大成人,有了几分本事,定然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可能是默默抄书时,可能是装睡时,可能是谈笑间。

李建义说的话,少年从来记得牢,所以至今依旧以幼时在郡守府上学的许多规矩来约束自己。

自律,方能自由。

姬无双眼神晦暗不明,欲言又止。

李子衿忽然笑着说道:“无妨,姬姑娘不想说,便不说。”

“不是的,只是······说来话长,不知该从何说起。”姬无双似乎陷入了回忆。

就好像老天爷也想要听一听,所以特意将两人留在这里。

洪州城,忽然就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更有春雷炸响,万物复苏。

夜空隐约雷鸣,电光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时照亮一座城的轮廓。也照亮檐下躲雨的青衫与橙衣。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随着一阵微风,几声春雷,潜入夜里。

青衫少年剑客,抬头看天,一场久违的春雨,非但不会让人感到厌烦,反而容易使人心安。

“看样子,咱们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姬姑娘可以慢慢说,我慢慢听。”李子衿笑着取下背上的翠渠剑,将它轻放在双膝上,转头看着身旁女子。

那在一刻,女子身上,有两阵春风。

一阵在眼里,一阵在心中。

“乔府你知道吧?”姬无双试探性问道,她想先以如今郑国最如日中天的乔府,来打开关于自己身世的话匣子。

李子衿脸色古怪,点了点头,不过却没有提自己与乔宏邈的恩怨,只是简单潦草地应了句:“听过。”

姬无双继续说道:“乔府那位兵部尚书,如今在郑国,算是皇帝底下第一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从前,只是我爹身边的一个侍从。”

李子衿一挑眉,“哦?”

他翻阅过鸿鹄典,其中自然也提到了“姬家”,所以对姬无双,少年如今并不算是一无所知。

只是······姬家在鸿鹄典上的笔墨极少,似乎郑国对此颇有顾忌,删减了许多关于姬家的详解,只留下了姬家近十几年来的介绍,尤其是关于姬家成为“叛徒”之后的介绍,而姬家前几十年的发展历程,书上只字未提。

可能,要想真正了解姬家的全貌,只能在其他王朝的书商那里,找到未删减版的“鸿鹄典”吧。

“我爹以前,是郑国宰相,百官之首,手握大半个郑国的权力。在郑国百姓眼中,也威望十足,不论是庙堂还是民间,他都能够一呼百应。连先帝也要惧他三分。”姬无双说起自己的父亲,眼神复杂。眼中既有敬佩,也有埋怨。

而心思敏锐的李子衿,自然是捕捉到了姬无双那个看似轻描淡写的用词。

她说“惧”,而非是“敬”。

那么,从前那位郑国宰相,与先帝之间的关系,便有些妙不可言了。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新帝一登基,便立刻大刀阔斧地斩去许多姬家势力,并且还想方设法地给姬家盖上了“叛国”的罪名。

手握大权的臣子,功高盖主,又在民间极有声望。如今郑国的新帝不喜欢他,不无道理。

少年没有打断姬无双的言语,安静听着。

“我娘是个普通女子,出身普通,模样也普通,更没读过书。老实说,就连我都不知道我爹为什么当初会喜欢上我娘。不对,应该说喜欢过我娘。毕竟他后来还是抛弃了我娘。毕竟,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相,而另一个,不过是个整日忙碌于洗衣做饭的乡野村妇,本就姿色平平,人老珠黄以后,被我爹嫌弃了吧。”姬无双苦笑着说。

雨大了些,雷光映衬出女子侧脸的轮廓,那是不输春雨的颜色。

姬无双模样不差,所以其实她口中那个姿色平平的娘亲,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吧?李子衿这样想着。

“会不会另有隐情?既然你说了令堂出身普通,模样也普通,那令尊一开始还选择跟她在一起,肯定也不会是只看表面吧?”李子衿尝试着给那位素未谋面的郑国前宰相大人“洗脱负心汉的嫌疑”。

姬无双忽然呸了声,“什么隐情,能让他十几年来都对我和我娘不管不顾?可能也就是离开鄞州城,见到了外面更广阔的天地,科举高中,当了大官,光宗耀祖了,身边美女无数,自然乐不思蜀。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负心汉!我娘说得没错,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少年哑口无言。

女子似乎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不小心就把身边这位“剑仙前辈”也连带着一起骂了,便歉意道:“李公子自然不在其中。”

李子衿脸色更加难看了,这岂不是说,他不算男人?

姬无双后知后觉,发现好像这样说,还不如说他是个负心汉呢,又赶忙摆手摇头,改口道:“李公子不要想太多了······我只是一时情难自已。”

好在,少年不计较这些,爽朗笑道:“没关系,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说着他便又稍稍挪了挪身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很是正人君子。

姬无双被他逗乐了,展颜一笑,立刻借着台阶转移话题,“本来旁系便不受待见,在我爹当了大官以后,姬家那些老人,还专程千里迢迢从京城感到鄞州城来警告我娘,喊她不许到京城去找我爹。还说要是想要钱,他们可以拿出一笔银子,算是抚养我长大的费用,只不过等我长大了,也不准去京城认我爹。”

“这也太过分了吧······”李子衿皱眉道,鄞州城他知道,是个比金淮城大些,比洪州城小些的地方,在郑国北边。

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父亲。

可他就只想了一刹那,才反应过来,其实自己的父亲,也算是这么不负责任的父亲——不然他为什么生下来,就无父无母。

所以后半句话,是被李子衿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姬无双叹气道:“可不是么。我娘没要他们的钱,还让他们滚蛋。只不过,她也没去京城寻我爹,甚至连书信都断了——一开始我爹还会往鄞州写信,可是在姬家的几个长辈从京城感到鄞州来找我娘谈过一次话之后,他连信也不寄了。从那时起,便算是彻底抛弃了我们母女。后来我娘告诉我,那年我才四岁。”

“所以啊,能够活到现在我都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朋友,没有的事。鄞州城的人背地里都说我是有爹生没爹养的,我气不过,捡石头砸了其中一个,再之后,所有孩子都离我远远的。我也懒得去认识新朋友,是不是看不出来?”姬无双笑着说起自己砸人的经历。

李子衿点点头,好奇问道:“那阿珂姑娘是?”

“阿珂是我娘从外头捡回来的,那丫头身世也相当可怜,那年郑国南边闹饥荒,三年不降雨,大地干旱,阿珂在跟父母逃往鄞州的路上和他们走散了。在街上乞讨了好一阵子,直到被我娘带回来。”姬无双身子向后,双手倒撑在台阶上,这个角度,李子衿便瞧不着她的表情。

他也没有转头去看,可能,怕一转头就看到她在哭吧。

“既然阿珂姑娘是跟你一起长大的,那她应该算你的朋友吧。”李子衿安慰道。

“不算。”她立刻摇头。

“算亲人。”姬无双补充道。

李子衿轻轻抚摸翠渠剑鞘,点了点头,“看得出,你们关系很好。”

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说道:“对了,阿珂让我转告你,她也很感激你救了她呢。阿珂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了,说那天她被韦承志关在房里,动弹不得。若不是李公子及时赶到,后果······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姬无双有些脸红。

“举手之劳。”他淡然笑道。

“李公子刚才为何不登城墙?若是与那两个官兵据理力争一番,我有信心说服他们!再说了,凭公子的本事,就算是要强行登上城墙观景,他们也拦不住你。”姬无双有些替李子衿打抱不平,愤愤然道。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缓缓起身,转头朝城墙处望去,往那边走了几步,留给姬无双一个看不真切的背影。

他缓缓说道:“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在那两个官兵眼中,我是剑客,便已经等同于‘有罪之身’,任凭姑娘再如何与他们辩解,都无法消除他们心中对我,或者说是对于剑客、剑修的成见。也正如鄞州城的那些孩子,心中对姬姑娘的成见一般,不是靠三言两语就能够消除的。”

“姑娘说的没错,今日我可以强行登上洪州城的城墙,他们自然拦不住我。可那样的话,我便与那些让天下人对剑修产生偏见的“剑修”一般,只会让天下剑修的名誉更加扫地,更加一文不值。”

“洪州城的城墙,也许别有一番美景,可比起这样,我更想要攀登上世人心中建立起来只为拦住剑修的那座城墙,在那座被傲慢与偏见堆砌起来的城墙之上,也许会有更美的景色。”

“我想消除世人对剑修的成见,这或许很难,我或许有些不自量力。”

“可我想试试。”

这一年,李子衿十六岁,说了一句荒谬至极的言语。

与他一起檐下躲雨的那位女子,说了句同样荒谬的言语。

“我信。”

她是如此相信。

————

雨下了一夜,等到雨停时,天已大亮。

姬无双回到屋里,蹑手蹑脚,不想吵醒熟睡中的阿珂。

她躺回床上,有些困意,却还不想睡,只回味起跟那位李公子昨夜檐下躲雨的许多细节。

其实当时在屋檐下与他秉烛夜谈时,天空完全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可姬无双就在心里一直期待着,一直默念下雨下雨下雨,这样她便能够跟他多待一会儿了。

眼里和心里同时刮起一阵春风的女子,躺在床上呢喃着。

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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