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青子衿(1/ 2)
午后那货船泊进码头,李逍遥携了赵灵儿向方老板辞行,小高也随着一同下船。三人上得岸来,李逍遥问起他日后有何打算。
小高瞅了瞅赵灵儿,道:「如今小弟孑然一身,只灵儿这一个亲人,李兄,我又能有什么打算了?」
赵灵儿脸上一红,心下好生为难。
李逍遥想了想,道:「也好,你先随我们进城再说。」
那码头上原有两条路通往苏州城。大路笔直平坦,车来人往,甚是喧嚣。另有一条羊肠小径,蜿蜒曲折,两侧生着无数的杨柳,打眼一望,柳林茫茫无际,只见绿涛千顷,却不见一个行人。小高当先引领,三人沿小路前行。
那小高言语诙谐,口舌便给,一路谈说起离岛后所见的各样趣事奇闻,二人听得津津有味,颇不寂寞。
李逍遥瞥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猛地心中一动,暗想:「不好!这小子头脑伶俐,能说会道,甚是讨人喜欢,灵儿同他处得久了,难保不生二心。他两个偶尔勾勾搭搭倒也罢了,就怕给老子弄个‘旧情重叙’、继而‘谋杀亲夫’的官司出来,那可委实大大的不妙。」盘算良久,计议已定,打算一俟进城之后,便想个法子轰他走人,那时才得安心。
小高这当儿正说到给船家救命的一段,赵灵儿且听且问,笑个不停。无意之中一侧头,见李逍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奇道:「逍遥哥,有什么事?」
李逍遥忙道:「啊,没啥,没啥……」伸手向前面一家饭铺一指,道:「……肚子饿啦,过去瞧瞧有什么吃的。」
那饭铺孤零零立在道旁,门窗俱已破败不堪。三人进得店来,见厅中胡乱摆放着三张旧桌,一名老妇正倚着桌角呆呆发愣,不晓得在想什么心事。那老妇见有客上门,扶着椅背慢慢站起身来。小高吩咐她倒茶,又教煮三碗面。那老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慢吞吞去了。
三人坐了良久,却始终不见茶来。李逍遥笑道:「这鬼地方,连野狗也没一只!谁又会来喝茶、吃面了?嘻嘻,她这里的生意,只怕较我那宝号还颇有不如。」
赵灵儿微微一笑,起身进到灶间,向那老妇讨水洗脸。
小高也紧跟着进去,过得片刻,两手各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素面转将出来,向李逍遥道:「李兄,灵儿去后面茅厕净手。茶却来不及烧了,咱们先吃面。」
李逍遥起身接过,奇道:「咦,店家呢?怎么教你亲自端面?」
小高向身后一努嘴,道:「这铺子里就只那老婆婆一人,伙计也没得一个。小弟适才吩咐她杀一只鸡,给李兄打打牙祭,这面就顺手替她端来了。」俯身吹了吹面碗里腾腾的热气,笑道:「李兄,请罢。」
李逍遥早饿得发昏,虽见那面汤里一星油花也无,这「素面」的「素」字,叫得必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之至,却也顾不得再挑东拣西,何况素面之后,尚有肥鸡的指望?当即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精光。丢下饭碗,拍拍肚皮,还只五、七分饱,正待唤那老妇添来,突然想起赵灵儿业已离开半晌,却还不见回转,不由奇道:「咦,这店里的茅厕是在三十里外么?灵儿怎的要去这久?」起身欲待往屋后探看。
小高伸出筷子,向他身后一点,道:「那不是来了?」
李逍遥回头一看,身后静悄悄的,哪有半个人影?正自莫名其妙,眼角余光瞥见人影一晃,小高似已长身而起。
李逍遥的头脑何等聪明?心念电转,立时晓得不妙,不待头颈回转,先将手一甩,一双筷子摔向对方面门,跟着发足向身前的方桌踢去,只盼那桌能阻得他一阻,之后再行设法。
哪知小高出手迅疾,快愈闪电,头一偏,便避过筷子,李逍遥那腿刚刚半抬,已被一指重重戳在胸口,正中「天枢穴」。
李逍遥「啊」地一声,顿时全身酸软,摔坐在椅中。他穴道被制,手脚动弹不得,讲话却是无碍,当即叫道:「高兄弟,你……你这是何意?」
小高一言不发,走过来在他「气海穴」、「关元穴」上各补了一指。
李逍遥怒道:「你是疯了么?先前在我家里,就偷袭点我穴道,这回又来!莫非你点老子的穴道,点得好过瘾吗?」
小高慢慢将店门推闭,这才走回到原位坐下,沉着脸道:「李兄,对不住。小弟倒不是点穴上瘾,只是突然之间记起,你新近学了一门高深的内功心法,倘若竟然晓得自解穴道的法子,岂不大大的麻烦?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顿了一顿,微微一笑,又道:「……好在等会儿便要送你上路,委屈也不过这一时。」
同船十余日下来,李逍遥深知这人心思缜密,做事精细,那杀死黄四、孙老七的手段,更是狠辣至极,令人犹有余悸。这时见他笑容古怪,似乎话里有话,不由得心中一阵发毛,暗道:「等会儿便要送老子上路?那……那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小子见我走路走得辛苦,打算雇辆驴车给我代步?」目光在小高脸上打了个转,立时晓得绝无这等美事,陡然间心头「突」地一跳:「啊哟,不好!他这是要对老子下毒手哪!他妈的,这疯子先前还好端端地,‘李兄’长、‘李兄’短,叫得我好像他亲爹一般,这会儿怎的突然翻脸?老子也不曾当真想过做他的爹、娶他的娘罢?灵儿呢?怎不见灵儿来救我?总……总不会灵儿也同他一伙罢?」越想越是害怕,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高。
只见小高不慌不忙打开包袱,摊在桌上,拣出一柄亮森森的家伙,又慢慢转到李逍遥身后。
李逍遥认出他手里拿的正是先前杀死黄四同孙老七的短剑,那剑吹毛立断,锋利无匹,登时吓得毛发皆竖,颤声道:「高……高兄弟,你这是做什么?咱们无怨无仇,你……你……」突然之间嘶声大叫道:「灵儿!灵儿……你……你快来救命!」
小高待他叫声少歇,随手拖过一条春凳坐下,淡淡地道:「姓李的,实话对你说了罢。那做饭的老婆子已教我杀了,灵儿也给我点了穴道,现下正躺在灶间里睡觉。你便是叫破了喉咙,只怕也没人听到。」
李逍遥闻言通身一震,看看小高的样子,似乎不像说谎。他依稀记得那老妇头发花白,眼光呆滞,一望便知是老实本分之人,此刻居然惨死在小高之手,实在令人心酸。赵灵儿并非同谋,这一点虽然尚可自慰,只是她既也中了暗算,那么自己的处境只怕就更加不妙了。
他肚子里念头急转,暗暗盘算逃生之计。小高却似晓得他心意,微微一笑,道:「我来前已向货船上的人打听过了,这条小路绝少人行。你盼着拖延时间,等人来救,真正是痴心妄想。」
李逍遥又急又怕,哭丧着脸道:「你……你到底想要怎样?我哪里得罪你了?」
小高脸色一变,突然「啪啪啪啪」左右开弓,扇了李逍遥四记耳光,恶狠狠地道:「灵儿是我的,你却偷娶了她,难道还不该死?」
这几记耳光打得甚重,李逍遥脸上火辣辣的,心下又惊又怒。
停了片刻,只听小高又道:「……你也别来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先前在船上之时,我曾有意在你饭里少下迷药,为的是教你提前醒来,窥见灵儿同我淫戏,一怒之下将她休了。谁知你这家伙厚颜无耻,竟然全不理会!哼,倘若你那时知难而退,也不会有今日之祸,现下一切可都晚了。」提起短剑,在李逍遥胸前、颈间比来比去,恨声道:「我要在你这里戳一剑……嗯,这里、这里……也都这般依样戳上一剑!狗贼,看你如何来同我争灵儿?」
李逍遥万料不到这人的心机竟如此深不可测,看来无时不是笑容可掬,实则竟已恨己入骨。那短剑锋利,触肤生寒,却也抵不过心中的凛凛寒意,不觉「激灵灵」打个冷战,喃喃地道:「你……你为了灵儿,竟然滥杀无辜,如今又要杀我,你……你……」
小高来回踱了几步,冷笑道:「姓李的,我因灵儿受尽委屈,为的便是娶她为妻。这些事谅我不说给你听,你死也不肯瞑目……」停了一刻,道:「你可知道,我给那死鬼老太婆逼下海去,侥幸逃生,后来去了哪里?」
李逍遥抬头望了他一眼,迟疑道:「你先前曾说,一向躲在附近农家……」
小高陡然间哈哈大笑,越笑越是声高,笑得眼泪几乎也淌了下来,半晌擦了擦眼睛,大声道:「蠢货!我去了南绍,去了拜月教!」
李逍遥「啊」的一声,失声惊叫道:「你……你……」大骇之余,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
小高一字一顿地道:「是,我便是去了拜月教。那姓崔的三人,正是我领上岛的……」他慢慢坐下,将这三个月所历之事,逐一讲述出来。
李逍遥听着听着,渐渐充耳不闻,不由自主忆起先前发生的一幕一幕,那诸多的谜团也随之豁然而解:「姓崔的三人从未到过江南,如何晓得仙灵岛上的情形?三人上岛那夜,我曾听他说要‘干掉这小子……’,那说的又是谁了?及至十里坡学艺后,回家听到黄四同孙老七说话,他二人嘴里说的‘躲起来的小子’,只怕未必是我李逍遥,而是眼前这位小高!」
「这人心机叵测,当真是骇人听闻……原来他为得到灵儿,竟然逃命之余,反投敌处。而他始终对姓崔的三人存有戒心,引他们上岛之后,便即躲了起来。待三人施放迷烟、迷倒众人,血洗水月宫之后,这才悄悄潜入我家里,助我救出灵儿。当晚,他又将灵儿约到十里坡,花言巧语,骗她同自己远走高飞……这些都还罢了,他……他居然能追到船上,扮作一名小厮,等候时机夺取灵儿。这人为了灵儿,害了多少条人命?实在是算不得人了!难道……难道喜欢一个女人,当真值得如此地煞费苦心么?」他脑子里有如过电一般,顷刻间便将整件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越想越是心惊,不由自主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小高缓缓说道:「……我也晓得,那拜月教主老奸巨猾,他说攻破了仙灵岛,便将灵儿给我,这话能有几成是真?可是凭我一人之力,怎斗得过水月宫的那些人?我不去求他,还能求哪个?天下虽大,能为我所用的,却只有拜月教了。哈哈,这……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李逍遥见他讲到这里,已是神色癫狂,两眼通红,几如野兽一般模样,忍不住颤声道:「你……你……你简直是疯了!」
小高举剑往李逍遥颈间轻轻斩落,「嗤」地一声,登时鲜血迸射。
李逍遥痛得失声大叫。小高两眼一瞬不瞬,盯着他道:「是,你说的是,我是疯了。你敢抢了我的灵儿,我……我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跟着又是一剑斩在肩头。这回他却不等鲜血流出,伸手封住李逍遥肩上穴道,喃喃地道:「我先不要你死,先不要你死!你死得太过痛快,岂不大大的便宜?我要一刀一刀,将你割得体无完肤……咦,你怎么有些发抖?哈,你是怕了么?现下你总算不敢再同我争灵儿了罢?」
李逍遥见他说着说着,又要举剑斩落,心里一沉,急叫道:「啊,且……且慢!我……我还有一桩心愿未了,你现下杀了我,我定然死不瞑目,就是做鬼,也要回来寻你算账。你……你难道不怕鬼么?」
适才小高斩的那两记虽轻,但短剑何等锋利?伤口却着实不浅。李逍遥说完这两句话,已痛得额头上冒出颗颗汗珠。
小高停住了手,冷笑道:「你这桩鬼心愿,便是送灵儿回南绍寻母,是也不是?实话对你说了罢,这回拜月教东来江南的可不止姓崔的一队,后面还有更厉害的角色,为的都是拿住灵儿,送回南绍。你死以后,我即刻带灵儿远远躲了起来,再也不教拜月教的人找见。哼,你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罢?」说毕左手扳住他下颌,微一用力。
李逍遥气息为之一窒,不由自主地仰面朝天。突然间耳旁寒气大盛,晓得那短剑已横在颈间,只消小高的手腕一抖,自己便要与这人世久别了!眼见死到临头,不知怎的,却想起幼时在十里坡遇的那怪人,心中轻叹一声,瞑目想道:「你老兄曾说我前途无量……唉,这一卦只怕算得不准。老子才刚二十岁,爹娘还没寻到、老婆尚未娶稳,这就要先走一步了,又拿什么来扬名江湖、做个一代大侠?说起来人人都免不了一死,那也没什么好怕,只是不知我这样的倒霉鬼,将来转世投胎,会变个什么东西呢?」
便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尖叫,跟着只听赵灵儿厉声喝道:「小高,你住手!」
小高骇然回首,惊惶中手腕一颤,在李逍遥颈中拖出一道浅浅的伤口,那扳着他头颈的手却不觉松开。
李逍遥死里逃生,又惊又喜,喘了几口气,大叫道:「灵儿,这突然家伙疯了,你……你……你快些救命!」
赵灵儿自灶间门后缓步走出,双眼凝视着小高,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小高只觉她目光有如冷电,照得自己遍体生寒,当下不敢与她眼神相触,踉跄后退了几步,伸手扶住桌角,颤声道:「灵儿,你……你……」
赵灵儿一步一步走至小高近前,忽然幽幽轻叹,两串泪珠无声无息地滚落前襟。
小高心中一痛,「当啷啷」短剑跌落,伸手拢住她双肩,待要去吻她脸上的泪水,陡然间腹中一凉,低头看时,却见小腹正中插着一物,已直没至柄,正是赵灵儿所使的「仙女剑」。他大骇之下,连连倒退了几步,「砰」一声地坐倒在地,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丝毫声响。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不单大出小高的意外,就连李逍遥也不禁愕然。
小高低头看看腹中的短剑,待要伸手去拔,浑身却软得没半分力气,轻轻在剑柄上摸了几摸,抬起头来,喃喃地道:「你……为什么……为什么……」
赵灵儿擦了擦眼泪,伸手一指,颤声道:「是你领那……那三个恶人上岛,杀了姥姥同各位姑姑的,是不是?是你杀了这……这店里的婆婆,是不是?」她身躯一动,又是两串泪珠扑簌簌滚落,跟着怒声喝道:「你……你……现下你又要杀害逍遥哥了?是不是!」
她每问得一句,小高喉咙里便「吼吼」地响上数声,待到她话毕,却又无声无息了,只迟疑着点点头。
赵灵儿泪流满面,突然一个起落,纵至小高跟前,「啪」地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嘶声叫道:「你……你为什么?我恨死了你!」
李逍遥自娶赵灵儿至今,从未见她这样恨过谁来,不由得瞠目结舌。
小高脸上指痕宛然,却浑如未觉,木然道:「怎么?灵儿,你也来怨我?我做错了什么?你……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他们不许你同我好,一个个全都该死!我要他们都死!」猛然间脸色变得狰狞可怖,大叫一声,一跃而起,半空中拔出腹内的「仙女剑」,直向李逍遥刺去。
李逍遥穴道未解,仍自动弹不得,吓得失声大叫。
赵灵儿横跨一步,拦在他身前,手举另一柄「仙女剑」当空迎去。只听「铮」的一声大响,赵灵儿连退三步,坐倒在李逍遥身上,小高也重重摔在地下,腹中的创口失却剑身阻塞,鲜血立时淌了满地。
赵灵儿解开李逍遥被封的穴道,两人携手走至小高身前。
小高气喘如牛,似已精疲力竭,抬眼看了看赵灵儿,缓缓说道:「你……你说来说去,就是不肯随我远走高飞,那……那又是为了什么?」
李逍遥「呸」地一声,骂道:「你这王八蛋好讨人喜欢么?灵儿干么要随你……远走高飞?」
小高怒目而视,待要爬起身来,却因流血过多,手足已渐渐僵硬,挣扎了片刻,颓然摔倒。
李逍遥气极,叫道:「他妈的,死到临头,你还敢凶?你方才不是要杀老子么?现下倒来杀杀看啊!」重重一脚踢在他面门之上。
小高骨碌碌滚出数尺,「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两眼死死盯着李逍遥,目光怨毒至极。
李逍遥心下一寒,跟着恼羞成怒,正待再踢他一脚,却给赵灵儿一把拉住。
小高喘息数声,低低地道:「你……咳咳,你运气好,我杀不了你。不过……今后自会有人取你的狗命,等着罢……」一面说,一面无声无息地笑将起来。
过了一阵,似乎更为开心,渐渐笑出声来,及至笑声越来越大,不时夹杂着两三下咳嗽。再过片刻,那笑声、咳声戛然而止,手脚扭曲了数下,便即气绝身亡。
李逍遥同赵灵儿对望一眼,俱都默不做声。李逍遥脑子里回响着小高临终之言,也不晓得那话究竟是真是假,只是越想越觉心惊。
过得良久,赵灵儿低声道:「逍遥哥,你坐下来,我替你将伤口包了。」
李逍遥回过神来,依言坐下,脱去外衣。那水月宫的医术天下一绝,赵灵儿承袭了灵月道长的衣钵,手段自是高明,片刻即洗净创口,敷上了「金创药」。
李逍遥见她双眼通红,一语不发,晓得她此刻心中定然难过已极,当下温言安慰了几句。
问起她如何能解开穴道,赶来救命?赵灵儿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原来她才一进灶间,便给小高点了昏穴,昏睡过去。过后不久,迷迷糊糊有人在她「百汇穴」上拂了一掌,登时解开了被封的穴道。待到起身看时,那人早不见了踪影。赵灵儿心知这事定有蹊跷,及至听见李逍遥同小高二人对话,这才恍然大悟,愤然冲出,杀了小高。
李逍遥奇道:「咦,这可真是奇了。莫非土地公公见我忠义,不忍教我早夭,这才变成武林高人,救醒了我的好灵儿?」
赵灵儿勉力一笑,又盯着桌角呆呆发愣。
李逍遥轻轻握住她手,道:「灵儿,这小子自己作孽,你杀他也是迫不得已,用不着这样难过……」
赵灵儿将目光慢慢转回李逍遥面上,呆看了半晌,仍是一言不发。
李逍遥给她盯得有些发毛,搔搔头,道:「你……你做什么?」
赵灵儿幽幽地道:「逍遥哥,我……我对不起姥姥。不是为我,小高他又怎会……」一语未毕,突然「嘤」地一声,掩面而泣。
李逍遥拍拍她肩头,道:「傻丫头,是这家伙丧心病狂,你又有什么错了?」越想越是有气,霍地站起身来,叫道:「这……这王八蛋真是禽兽不如,居然害死这么多人!旁的不说,这位……这位店主老人家又有什么错了?难道也抢了他的老婆不成?他妈的,我……我要将他化成臭水!」自怀中摸出那瓶「化尸水」,便欲动手。
赵灵儿叫了声:「逍遥哥……」伸手拦住,低低地道:「他……他好歹也……算了罢,我们好生安葬了他,行不行?」
李逍遥忿忿然骂了数声,勉强点了点头。
当下至灶间寻到那老妇的尸身,连小高一同拖去房后,掘了两个深坑。李逍遥一面做事,一面想道:「这灵儿八成是个丧门星,娶她不上半月,老子这坟窖倒掘了二、三十口,当真是天下奇闻。」
下葬之际,李逍遥强忍住满腔厌恶之情,伸手抱起小高尸身,突觉他怀中硬硬的似有一物。取出看时,却是一包金银。李逍遥一喜,正欲揣入怀中,却给赵灵儿夹手夺过,丢进了土坑。
李逍遥翻了翻白眼,没敢做声,心道:「这人作恶多端,死得活该,可不关银子的事罢?出门前老太婆只给了十两银子,现下还有十万八千里路要走,我瞧这剩下的日子你如何捱得过?」
赵灵儿将小高生前所用的短剑同葬坑内,双掌合什,心下默默祝念:「小高啊小高,你虽然所为甚恶,却总是为了我的缘故。我如今杀了你,心里也很是……很是难过。只盼你泉下有知,真心悔改,将来转世,好生寻一个心爱之人,白头到老……」一阵微风吹来,头顶发丝给柳条轻轻拂过,想起先前同小高相好,他也时常这般爱抚自己,不由得心下黯然。
祷祝已毕,回身再向那老妇的坟头拜了数拜,低低地道了声:「对不住。」
此刻暝色满天,昏鸦四集,在半空里聒噪不休。李逍遥同赵灵儿商量,不晓得距苏州城还有多少路程,打算在此歇息一宿,明早再行。赵灵儿微微摇首。李逍遥晓得她不愿在此伤心之地逗留,也不勉强,当下收拾一番,启程上路。
不想这小路反较大路为远,行至半夜,也不曾见到一处灯火人家。二人又饥又乏,便在道旁一株大柳树下相偎睡去。
这一宿虽然狼狈,却睡得甚是香甜。李逍遥梦见自己在一户农家偷了三张面饼,正自蹲在沟渠边大嚼,突然有无数人手持火把,大叫「捉贼」,蜂拥而至。
李逍遥给火光晃得两眼发花,心下又惊又怕,手一抖,那面饼跌落地下,「骨碌碌」顺着渠沿滚落水中。
李逍遥还来不及心痛,那火光猛然大盛,一时间亮如白昼。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几乎给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只见一轮红日正冉冉而起,照得远近的杨柳都蒙上了一派金光。那柳林内万千的丝绦随风微摆,晨曦时时透林而出,耀人眼目。太阳升得极快,刹那间便已朝晖满地,草叶上的夜露给阳光一照,化作团团淡雾轻烟,一缕缕飘摇于空中,转瞬间又消弭于无形。
李逍遥只看得目瞪口呆,忽听赵灵儿幽幽叹道:「逍遥哥,这景色好美,是不是?」低头一看,却见她双眼微肿,仰面看着自己。
李逍遥一怔,随即醒悟她定然心事满腹,一夜未眠,当即点点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赵灵儿沉默良久,又低声说道:「逍遥哥,我想来想去,总也想不明白,人世间这许多的美景,我们只怕穷一生一世也看不尽的,怎么却偏偏有时间杀来杀去?那……那姓崔的恶人为了捉到我,杀了姥姥。小高为了我,杀了那店主婆婆,还要杀你。我……我为了救你,又不得不杀他……」说到这里,仰起脸来,眼中的泪水盈盈欲溢。
李逍遥心情一阵激荡,紧紧将她拥入怀里,想道:「灵儿不谙世事,她辨不出好人坏人的,同人乱七八糟,那多半也是随心所欲,算不得水性杨花。这南绍一行,倘若寻不到她爹爹妈妈,她可不是就只我一个亲人了?我……我如不真心待她,这天地虽大,哪里还能是她的容身之处?」想到这里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这一瞬间两人心意相通,不觉紧紧抱在一处,浑忘了一切。
不晓得过了多久,李逍遥只觉赵灵儿柔软的双乳顶得胸腹间热热的,渐渐生出绮念,伸指托起她下巴,正待向她红艳的双唇吻去,突然一阵风吹过,柳林中隐隐传出一声惊叫。
李逍遥吃了一惊,赵灵儿的身子也轻轻一颤,显是亦有所闻。二人竖起耳朵,等了片刻,果然又传来女子的哭叫。那叫声相隔甚远,二人虽凝神细听,也听得不甚真切。
李逍遥近来内功修为大进,却只零零落落辨出几个字,似乎那女子叫的是:「小姐……」、「饶了他罢……」
二人相顾失惊,心下均觉奇怪:「这地方如此荒僻,什么人会在此哭喊?」
李逍遥情知有异,当下毫不犹疑,拉起赵灵儿循声钻入树林,边走边回身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赵灵儿笑嘻嘻地点点头,仿佛又回到了幼时光景,自己正同了小高、阿南,在「琼英阵」里你追我跑,大捉迷藏。
一路蹑足而行,进到柳林深处。李逍遥放轻了脚步,忽听前方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却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跟着便听闻那男子亢声大呼,内中夹杂着女子「嘤嘤」的哭声、另一名女子的呵斥之声,声响甚是近切。
二人匆忙闪到树后,这才小心探看。只见不远处的一株歪脖柳下,高吊着一男一女,年纪甚轻,都作仆婢打扮。那男子前襟大敞,赤裸的胸膛上印着数道鞭痕,尚有新鲜的血液汨汨淌出。那女子蓬头乱发,泪流满面,正自哀哀大哭。
树前俏立着一位紫衫女郎,身材高挑,曲线玲珑,只是背朝两人来路,瞧不清相貌。赵灵儿见她腰悬长剑,手提长蛇软鞭,当是武林中人无疑,赶忙捅了捅李逍遥,示意他留心。
李逍遥回过身来,竖起食指摇了两摇,压低声音道:「别急,先瞧瞧再说。」
那被吊的女子哭了半晌,渐渐止住啼声,抽噎道:「小姐,银花……银花这回做了错事,甘愿受罚。只是请你放过了他……他……」
那女郎「呸」了一声,怒道:「你这会儿还替这奴才说话?你当他诱你连夜逃走,又是安的什么好心了?哼,不是我照子雪亮,老早瞧出你二人举止异常,只怕你这会儿已给他卖到……卖到乡下去了。哼,你不肯听话,死了也是活该!」她越说越是气恼,「唰」地一鞭兜头打去,那男子胸前血花四溅,立时又多了一道深深的鞭痕。
那叫做银花的女子浑身一颤,「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那男子却颇为硬朗,居然咬紧牙关,并不呼痛。银花含泪颤声道:「你……你痛不痛?」神色间甚是关切。
那女郎将软鞭在半空里舞了个圈子,跟着一抖手,「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娇声喝道:「长贵,你这奴才!你骗了银花一同逃走,打的什么鬼主意?到底说是不说?」
那长贵转头看了银花一眼,淡淡地道:「大小姐,我长贵在你林家三年,你去问问忠叔,我是怎么样的人?我同银花真心相好,并未怀了歹意,你不肯信,那也没法子。你……你不许我二人好,干脆就将我一刀杀了罢。」
那女郎嘴里啧啧数声,冷笑道:「真瞧不出,你这奴才骨头倒硬。只是似这般先前充好汉、死到临头做软蛋的家伙,姑娘可见得多了,你骗不了我的。我数三个数,你再不从实招来,信不信我一鞭打爆你的狗头?」
银花听她说得可怕,心中大惧,欲待张口求饶,却给长贵用眼神止住。银花与他视线相交,心头顿时一暖,想道:「也罢,这辈子纵然不能与你做夫妻,能这样死在一起也好。」
那女郎看在眼里,微微冷笑,软鞭一抖,高高扬起,正待甩向空中,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叫道:「啊哟,慢来,慢来。有话好说!」
那女郎不料身后竟然藏得有人,登时吃了一惊,倏地转过身形。却见不远处树后闪出一对少年男女,正是李逍遥同赵灵儿。
二人快步走至近前,见那女郎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生得杏眼桃腮,异常清丽,想是此刻怒气未息,两道柳眉几乎直竖起来,却又平添了三分英气。
李逍遥拱了拱手,道:「姑娘,这杀人是要吃官司的,你不晓得么?来,来,来,你先放下那玩意儿,咱们有话好商量。」
那女郎眼光在二人面上打了个转,跟着轻哼一声,道:「你是干什么的?姑娘喜欢杀谁便杀谁,你又管的着么?」
李逍遥大怒,心道:「他妈的,瞧这丫头穿得体面,却不识好歹,原来是个混蛋。」他心中有气,脸上却仍旧笑嘻嘻地,连声道:「是,是,是。姑娘武功高强,爱杀谁便杀谁,我原是不大管得着的。不过如今既然教我碰见,总可以问上一句罢?……这两位大哥大姐,犯了哪条王法?你好端端地要将他们吊在树上?」
那女郎一蹙眉,甩了甩手中长鞭,似乎甚是不耐,道:「他两个原本就是我家的下人,我管教下人,难道也要你来多事?」
赵灵儿道:「这位姐姐,我逍遥哥是问你,他两个犯了什么过错?你干么将他们这样吊起来打?」
银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女郎看了看赵灵儿,面色少缓,说道:「这银花是我家的丫头,这……哼,这长贵也是我家的下人。前一阵子,也不知怎的,长贵哄得银花同他好起来,两个人暗通款曲了许久。我昨晚无意之中,听见长贵挑唆银花随他一起逃走,这……呸!这狗奴才!他哪里是喜欢银花了?分明是存心拐骗!哼,过后我暗中留意,果然在这里截住了两人。小妹妹,你说像这样不知羞耻的东西,难道还不该死?」她越说越是有气,狠狠瞪了长贵一眼。
赵灵儿眨了眨眼,搞不懂为何两人相好,便要该死,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逍遥自然不晓得「暗通款曲」是什么东西,不过也听得明白,心下暗笑,对那女郎道:「原来如此,小人明白了。敢问姑娘,你可有心上人么?」
那女郎闻言一怔,面上微微泛红,道:「我才没有。你……你问来干么?」
李逍遥笑道:「这就难怪了。你一个姑娘家,却整日里凶巴巴的,自然没人敢同你相好。你既没个相好的,又怎么晓得人家两个是真心……嘿嘿,还是假意了?」
那女郎腾地一下脸红如火,羞道:「你……你……」她面皮本薄,这时给李逍遥一通抢白,又无言以对,登时老羞成怒。盛怒之下,猛地摔开软鞭,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当胸便刺,喝道:「混蛋!」
她手法极为迅捷,摔鞭、拔剑、出招,一气呵成,只是瞬间之事,赵灵儿才「啊」地叫得半声,眼前寒光凛凛,那剑尖已至李逍遥喉下。
李逍遥的长剑尚在包裹之中,此刻哪及取出?大叫一声,侧身闪过,右掌顺势拍向她手腕。那女郎长剑回撤,左手轻轻一指,向李逍遥脉门捺去,又是快愈闪电。李逍遥收势不及,半途中手腕一拧,变做「浣花承露手」中的一式「熏风拂柳」,反掌挥出。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掌缘与指尖堪堪相触,李逍遥只觉手臂大震,手腕之上痛彻心脾,忍不住失声大叫。
二人这一交手,才不过换了三招两式,李逍遥已发觉这女郎武功精强,绝不在自己之下,说不定还稍稍高过那么一星半点。那女郎一指点中他手腕,却如同戳中了大泥鳅一般,只是轻轻一滑,便给他滑了开去,这厉害之极的一招竟伤他不得,也不由微微一怔,暗生敌忾之心,当下长剑一振,又待刺出。
李逍遥眼珠一转,叫道:「且慢!」他见那女郎难斗,生恐万一失手,那可是大丢面子的事。拉起赵灵儿远远走开,低声道:「灵儿,这刁蛮丫头手底下着实有两下子,你我二人合力将她捉住,给她点厉害尝尝。」
赵灵儿道:「那怎么成?婶婶临来前吩咐,要你出门在外,少惹是非。再说……我们两个打她一个,便是赢了也不光彩。」
李逍遥急道:「怎么不光彩?我说大大的光彩!这女魔头滥杀无辜,你……你没见她要生生拆散了那对夫妻么?咱们江湖中人,便是要讲究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难不成眼看她为害一方?」
赵灵儿望望那女郎,奇道:「那位姐姐生得这般美,怎会是什么女魔头了?你又说她为害一方?……我瞧她不像凶横之人,逍遥哥,你最会讲理,好好同她分说明白,放过那两人就是。「
李逍遥翻了几下眼皮,大为丧气,心道:「灵儿这丫头简直不明事理,我同她这样夹缠不清,缠到天黑也没个下文。可是那刁蛮丫头如此可恶,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老子这口气又怎咽得下?」情急之中,猛然心生一计,丢下赵灵儿不理,笑嘻嘻地快步返回,对那女郎道:「喂,这位姑娘,小人不大会讲话,适才多有得罪,先向你赔个不是。你我既然都是同道中人,咱们打个商量,成不成?」
那女郎正等得有些不耐,长剑不住向半空劈来斩去,发出「嗤、嗤」的声响。
这时见他突然态度大变,不由一怔,半信半疑地看着李逍遥。
李逍遥道:「这两个人,你放了他们,我就送你一样宝贝。」
那女郎又是一怔,跟着忍不住放声大笑。笑过之后,撇了撇嘴道:「瞧你这副土头土脑的样子,也能有什么宝贝?呸,姑娘好稀罕么?」
李逍遥哪里当真有什么宝贝?只是随口乱说罢了。当下伸手入怀,装模作样摸了一阵,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正是李三思所遗的手卷。他幼年之时,常与村中玩伴争竞、打架,如遇对手力气强过了自己,硬碰硬有吃亏之虞,便每每使出这手「绝活」,诱人入彀。
他小心翼翼取出手卷,凑到那女郎近身之处,当空抖了几抖,笑道:「你瞧,这一本武功秘笈,记的是绝顶厉害的神奇功夫,啧啧,多少人拿着白花花的银子,老子也不卖他。你如肯放了这二人,这本秘笈便是你的。」说着话,将手卷平托在掌心,递在那女郎面前。
那女郎「哼」了一声,冷笑道:「就凭你这呆瓜,谁信你会懂什么绝顶武功?」可是眼光不自觉地向李逍遥掌心射去。见那手卷纸色陈旧,封皮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怪字,似乎年代甚为久远。正待定睛细看,突然一阵微风吹来,吹得书页纷纷翻起。
李逍遥「啊哟」一声,措手不及,那手卷脱手落下。他赶忙身形一矮,张手去抓。
那女郎哈哈大笑,才欲出言嘲讽,猛然间只见他二指并拢,手臂去势倏改,竟向着自己肋下点来。她立知不妙,心中暗叫:「啊哟,上了这小贼的当了!」
「至阳穴」上一阵酸麻,「当啷啷」长剑脱手,跟着「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一下变故非常,众人皆大出意外。银花「啊」地叫了一声,急道:「小姐,你……你……」
李逍遥哈哈大笑,蹲下身去,向那女郎扮了个鬼脸,道:「喂,大小姐,你老人家摔得不痛罢?这可多有得罪了。」拾起手卷,收入怀中。
那女郎气得破口大骂。李逍遥也不理睬,招呼赵灵儿一同救下长贵二人,而后自行将那女郎缚在树上。
赵灵儿见那女郎目眦欲裂,一副拼命的样子,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担心。李逍遥摆了摆手,笑道:「不碍事。先将这丫头绑上一时三刻,也教她长长教训。待这对小夫妻走得远些,再来放开她。」
赵灵儿犹疑着点点头。
长贵同银花整整身上衣衫,向李逍遥、赵灵儿行礼道谢。
银花又拖着长贵向那女郎跪下,含泪说道:「小姐,银花对不起你。你……你就行行好,教我们走得远远的罢……」
那女郎重重「哼」了一声,闭目不语。
李逍遥心下有气,正待出言恐吓她几句,却听银花又哽咽着道:「小姐,银花去了,你……你别生气,今后要多多保重……」说完这句,终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李逍遥伸手拍拍长贵的肩头,笑道:「老兄,看见了罢?这位银花大姐好比是杜十娘,你老兄好比是李甲李公子,人家舍命跟了你,你日后可不能待她马马虎虎。倘若有半点对不起她,我李逍遥踢烂你的屁股。」
长贵心道:「这位恩公急公好义、深明事理,是个热心之人,可是这比喻不大恰当。杜十娘是烟花女子,李甲负心薄幸,同我俩却大不相同。」点点头,正色道:「恩公,长贵记下了。我领了银花回去,定会好生看待,不教她受了委屈。」当下扶起银花,转身欲行。
那女郎忽地睁开眼,喝道:「慢着!」二人一惊,站住不动。
那女郎又道:「我……我怀里有一锭银子,银花,你拿去罢。哼,死丫头,你不听我的话,将来这小子忘恩负义,欺负了你,可不要来我这里哭鼻子。」
李逍遥「啊哟」一声,笑嘻嘻地凑过来,道:「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出手就是金子、银子。银子在哪里?在哪里?我替你取了出来。」两眼不住在那女郎高耸的胸前瞄来瞄去。
那女郎急道:「呸,谁要你帮?银花,你……你自己来拿。」
银花怯怯地望她了一眼,低下头道:「小姐,你的好意银花心领了。我……我晓得你为我好,怕我上当。你的大恩大德,银花永世报答不尽,这银子我们可没脸再拿。」
李逍遥笑道:「啧啧,你瞧瞧,整日里强盗一般凶巴巴的,人家哪敢要你的银子?不过也不打紧,送给我就是了。」说着伸出手来,假意要探进那女郎怀里。
那女郎「啊」地一声,叫道:「你……你……你……快滚远些!小贼,你敢用你的臭手碰一下姑娘,姑娘就……就一剑刺你个透明窟窿!」跟着两眼望向银花,喝道:「……银花!银花!死丫头,你不拿这银子,等下我打折你的腿!」她情急之下,一时忘了眼前的形势,犹自出言威胁。
李逍遥见她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大乐,伸指在她鼻尖上轻弹一记,笑道:「啊哟,你要穿我个透明窟窿,还要打折这位姑娘的腿,我们好怕。我两个现下就站在这里,你倒是穿啊,哈哈,你倒是打啊。」
那女郎气得几欲晕去,「呸」地一声,向李逍遥吐了口口水。
李逍遥闪身避开,叫道:「好险,发暗器也不知会人家一声,你懂不懂江湖规矩?」
赵灵儿在一旁不禁莞尔。银花同长贵忍着不敢出声,那脸上的笑意却尽露无遗。
银花对李逍遥深施一礼,道:「这位……这位恩人救了我们,银花感激不尽。小姐平日待我们这些下人情同姊妹,今天实在是教我气得狠了,这才动手责罚,请恩人高抬贵手,放过她罢……」
那女郎闻言怒道:「银花!不许你求这小贼!」
李逍遥也不理她,对银花点点头,道:「这位千金大小姐既然发了话,你还不赶快拿银子走人?小心惹她老人家生气。」侧过脸去,霎了霎眼,低声道:「我不过是吓吓她罢了,你一走,我便放开了她。」
银花睁大了眼,瞧他的样子不似撒谎,这才又施一礼,走过去自那女郎怀中摸出一锭银元宝。
李逍遥见那银子成色十足,怕不有二十两之巨,平生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不禁啧啧称奇,大为艳羡。
银花同长贵再向三人分别行了一礼,欢欢喜喜去了。
李逍遥待二人行远,这才大模大样咳嗽一声,对赵灵儿道:「嗯,嗯,我说灵儿哪……早就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逍遥哥生在杭州,西湖的美景是见得多了,那也没什么希奇。现下咱们来到苏州,据闻这城里城外的……的……咦,怎的一时突然忘记了?不管他,反正是些什么寺、什么湖的,都是有名的所在。我如今倒要见识见识,瞧瞧这苏州的美景、杭州的美景,到底哪个更胜一筹。」
赵灵儿尚未答言,那女郎早「呸」地一声,道:「你这呆瓜,晓得什么美景、丑景了?哼,简直是乱吹大气。」
李逍遥仿佛这时才看到她的样子,奇道:「咦,这……这位大小姐,你老人家怎的还在这里?」转身对赵灵儿道:「啧啧,是了,我晓得了。这位大小姐涵养出众,琴棋书画、诗酒文章,无所不会。她现下在这里观风赏日,我们两只土包子最好还是走开些,省得煞了风景,惹她老人家生气。」说着话,拉起赵灵儿欲走。
赵灵儿奇道:「咦,她……她就这样绑在这里么?」
李逍遥正色道:「胡说!大小姐武功高强、心机深湛,怎会给人绑住?那是……那是她老人家自己高兴绑在这里。她何时想要回家吃油条、吃大饼,只消动一动手指头,又有谁留得住了?」
赵灵儿眨了眨眼,一时不明所以。
那女郎怒道:「呸!你两个少一唱一和了!哼,打不过人家,便偷袭暗算,算什么英雄好汉?」
李逍遥笑道:「是,小人不是英雄好汉,小人刁蛮无礼,是个母老虎、是个狗熊混蛋。不过说起来人生在世,还是少做恶事为妙,省得将来找不到……嘻嘻,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夫婿。」作了个揖,拉着赵灵儿出了柳林。
那女郎兀自在身后叫道:「小贼,快夹起尾巴滚远些罢。最好别撞在姑娘手里……」
赵灵儿边走边问:「逍遥哥,咱们便不理她了么?」
李逍遥嘻嘻一笑,道:「且坐一坐,待吓得她够了,再回去放了她。」
赵灵儿犹自有些担心。
李逍遥笑道:「你瞧着,我包管她不出一泡屎的工夫,便要大叫饶命……」
话音未落,林内猛地响起一声尖叫,果然便是那女郎。李逍遥大为得意,两人快步返回。那女郎一见二人,立时两眼望天,口里哼起小曲,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李逍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问道:「怎么?你怕了?你若是当真怕了,我就放了你。」
那女郎鼻子里「哼」地一声,冷笑道:「笑话!姑娘岂能向你这呆瓜小贼屈膝求饶?凭你那两手功夫,敢不敢放开姑娘,咱们明刀真枪地斗上一斗?」
李逍遥哈哈大笑,连声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你老人家既有雅兴,就在这里慢慢消遣罢,我可要进城去了。」转身穿林而出。
赵灵儿道:「逍遥哥,我们这回……当真不管她了?」
李逍遥气哼哼地道:「你没听见人家说了?要我们滚得远些。我看还是别自讨没趣了。」走了几步,发觉赵灵儿并未跟上,转头一看,见她咬着嘴唇呆立在原地。
李逍遥晓得她心思,笑嘻嘻返回,拉着她手道:「好灵儿,我可不是存心害她。你刚才也见了,那丫头凶得厉害,她越是凶,我就偏要犟给她看,哼,瞧瞧到头来哪个吃亏?」
赵灵儿柔声道:「逍遥哥,她纵然再有不是,可……可也不能丢在这儿不理罢?你不愿见她,便在这里等,我回去向她道个歉,放了她走,好不好?」
李逍遥原本也没打算丢下那女郎,只是想起她凶横的模样,心下便不觉有气。当下微一迟疑,一屁股坐在道旁,取出水袋来喝了几口,道:「唔,好渴。等喝饱了水,我就去放开她。你别急,先坐下。」
赵灵儿知他不愿痛痛快快放了那女郎,这才有意拖延,抿嘴一笑,倚着他坐了,笑道:「也真是奇了。你两个先前又不认得,怎的一见面就要吵嘴?」
李逍遥道:「这还用说?我瞧她定是我前世的冤家!也不晓得……」
一语未毕,忽听柳林之中又传来一声尖叫。
李逍遥哈哈大笑,道:「你瞧,这不是又来了?」
赵灵儿「腾」地站起身来,疑道:「不对,这回……只怕是真的有事。」
李逍遥撇撇嘴,道:「真是麻烦。」只得跟着站起。
二人再度返回,远远的便见那女郎身边果然多了两名汉子。那女郎双手犹自悬缚在头顶,只是身上绳索已去。那两名汉子身上带刀,均是三十出头年纪,一个生得面皮焦黄,一个头顶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却是个秃子。赵灵儿见二人一前一后,将那女郎腰腿把持住了,正满脸淫笑地动手动脚,心中大急,便待出声制止。
李逍遥一扯她衣袖,示意她闪到树后,低声道:「别忙动手,先看看情形再说。」
那女郎满脸通红,愤然叫道:「你……你们两个混蛋,还不住手!」她适才给这二人一通毛手毛脚,心中羞愤欲死。若在平日,还不是一剑一个,立时结果了狗命?无奈此刻穴道给那呆瓜小贼点了,空有一腔怒气,只好动动嘴罢了。
那秃头闻言笑道:「住手?好说,好说。」向那黄脸汉子道:「喂,刘兄,这美貌小娘子教你住手,你肯是不肯?」
黄脸汉子一脸惶恐之色,连声道:「是,是,是。」突然脸色一变,哈哈大笑道:「那么我先替她脱了这身多余的衣衫,彭兄,想必她也不会不肯罢?」说着话,一把撩起那女郎的后襟,三下两下便将她裤子褪至脚踝。
那女郎厉声叫骂,黄脸汉子充耳不闻,伸手到她两腿间摸弄了一通,跟着抽手回来,凑到鼻子下一嗅,摇头晃脑地赞道:「咦,好香,好香。」
那秃头应声大笑。
李逍遥远远见了,心中一动,暗道:「这刁蛮丫头着实可厌,可是两条大腿生得又白又嫩,倒美得紧哩。」
那女郎「呸」地一口,狠狠吐在黄脸汉子面上。
那秃头叫道:「啊哟,刘兄,我总说你这人太不懂温存,人家娇滴滴的一位小娘子,你亲也不亲一口,便想霸王硬上弓,人家自然不乐。……你说是不是哪?小娘子?」
那女郎见他一张丑脸凑近了来,眼中凛凛的尽是淫光,只吓得忙不迭闭上了眼,不敢同他对视。
黄脸汉子笑嘻嘻伸出食指,将面上的口水尽数勾入嘴中,咋舌数声,而后一口咽下,连连赞道:「好香,好香。嘻嘻,上下两张嘴,口水一般香。」对那秃头道:「彭兄,你瞧她这对肉馒头是不是挺大?待我来摸上一摸。」
那秃头抢先一步,伸手探入那女郎怀中,且摸且笑道:「嗯,馒头多大不太好说,不过胜在够挺够实。不错,不错,委实不错。」
那女郎连连叫骂,两眼几欲喷出火来。
黄脸汉子笑道:「彭兄,我瞧这丫头是匹烈马,只怕难驯得紧呢。」
那秃头给女郎骂得心头火起,道:「他妈的,你管她烈牛还是烈马?这样标致的牝马老子还是头一回碰到,你不敢骑,便换我来!」一把搡开黄脸汉子,捧起那女郎的脸,凑嘴去吻。
那女郎闻到他鼻孔里热烘烘的气息,不由毛发直竖,死死咬住了牙关,哪肯张口?
那秃头吻了吻香软的双唇,不禁欲火大炽,伸手在她下颌用力一捏。那女郎痛极,「啊」地一声轻呼,牙关立松。那秃头大喜,奋力将舌头一顶而入,触到她绵软的香舌,但觉神魂皆醉。正欲大肆吞吐,猛然间舌上剧痛,「哇」地一声怪叫,双手将那女郎一推,跃起老高。
这场景不单李逍遥二人大感意外,就连黄脸汉子也是莫名其妙。只见那秃头双手掩面,口中「胡胡」乱叫,顷刻间鲜血染红了衣衫。
黄脸汉子惊道:「彭……彭兄,你怎么样……」向前踏上一步,却不敢靠近。
那秃头伸手向那女郎一通乱指,脸上肌肉连连抽动,却说不出话。那女郎「噗」地吐出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在地上滚了两滚,落在黄脸汉子脚旁。
赵灵儿定睛一看,却是半截舌头,不觉「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原来那女郎性子当真刚烈无比,被秃头强行探舌入口,身子虽动弹不得,嘴却无碍,竟奋力将他舌头咬下了半截!
李逍遥心中一阵怦怦乱跳,晓得藏身不住,牵着赵灵儿闪出树来。
黄脸汉子又是一惊,待看清来人不过是两个少年男女,心神方定,喝道:「你……你这小王八蛋是谁?鬼鬼祟祟的想吓死人么?」
李逍遥见他出口便伤人,心中有气,笑道:「我这小王八蛋是过路的,适才看见两个老王八蛋扮猪八戒,想要调戏嫦娥姐姐,谁知却给嫦娥姐姐阉掉了猪鞭,嘻嘻,哈哈,你说是不是挺有趣哪
那秃头舌头虽断,耳力却佳,见这小子竟敢指人为猪,这还了得?登时怒不可遏,不待同伴回言,抢先踏上一步,骂道:「小杂种,你活得不耐烦了么?」他血污满脸,面目扭曲,样子狞恶万分,本当足够唬人,只是此时说话的家伙少了半截,平日里信手拈来的两句粗话,却吼得稀里胡涂,不成样子,听来殊乏狠意。
赵灵儿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却见那秃头两道目光正恶狠狠瞪向自己,心里一怕,赶忙掩住了口。
那秃头本是暴戾之人,这时给赵灵儿引得杀心大起,「唰」地一声,单刀出鞘。李逍遥早有防备,向后退了半步,跟着亮出长剑。
这二人虽然凶横粗暴,可也算得上老江湖了。黄脸汉子心思缜密,见对方带有兵刃,显是会家子,此刻同伴受伤甚重,只怕一时阴沟里翻船,蚀了本钱。当下一把扯住那秃头,压低声音道:「老彭,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放过这几只小畜生,这仇留待日后慢慢再报。」
那秃头横了他一眼,居然倒也领悟了这番苦心,当下又狠狠瞪了李逍遥一眼,嘟嘟囔囔地道:「小杂种,咱们走着瞧。」只是剧痛之下,口齿不大灵光,这一句话除了他老兄本人,旁人却不大容易听懂。
李逍遥待二人去远得了,教赵灵儿替那女郎结束好衣衫。那女郎死里逃生,再没了先前的狠劲,低着头不住抽抽噎噎。
赵灵儿一面解开她被封的穴道,一面不住柔声安慰。那女郎只是不理,慢慢拾起鞭、剑,将长鞭束在腰间,右手却紧紧握住了剑柄。
李逍遥在一旁瞧着,见她鬓乱钗横,形容委顿,心下顿生怜惜之意,三步两步走上前去,深深作了个揖,道:「姑娘,小人适才为搭救那对小夫妻,不得不多有得罪,可不是存心欺负你。你……你千万包涵。」
那女郎低头不语,酥胸不住地大起大伏,带得手中的长剑也轻轻颤动。
李逍遥手足无措,扭头望了望赵灵儿,见她眼中微有责备之意,心下也不禁惶然。停了片刻,才勉强笑道:「姑娘,我……我适才将那秃头的王八蛋比作猪八戒,又将你比作了嫦娥姐姐,你总该满意些了?我这里再替你赔个不是,咱们就算两下抵过。你……」说着话,举手当胸,作势欲待行礼。
那女郎「霍」地抬起头来。李逍遥见她眼中泪光盈盈,直似带雨娇花,野性之中却添了三分楚楚之态,不觉心中一荡,暗道:「这丫头虽然讨厌,可平心而论,生得还有那么几分姿色,若不是……」他这里一念未息,猛听一声大喝:「小贼,少假惺惺了,看剑!」白光一闪,登时寒气罩体。
这一剑的势头迅若雷电,李逍遥「哇呀」一声大叫,拔剑、闪避均已不及,总算他尚能临危不乱,匆忙中双掌互击,一招「横拜观音」,堪堪将她剑身夹住。
要知那女郎年纪虽轻,却已练剑十余载,家传的内功霸道至极,走的尽是刚猛路子,加之这一剑又是含愤而发,李逍遥仅凭双掌之力又如何夹得牢?掌心才一触到剑身,便觉通身剧震,一股强劲的内力几乎将虎口震裂,那长剑去势略不少减,跟着胸前一凉,剑身已透胸而过。
刹那之间,李逍遥心下也是一凉,低头看了看胸口,那长剑光晕如水,确已刺入自己的身体无疑。他复又抬起头来,两眼直勾勾盯着那女郎,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此刻天地万物,仿佛尽皆凝住,那女郎的一缕发丝轻轻掠过脸颊,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杏花香气,眼前一片模糊,身子慢慢软倒。
李逍遥方寸大乱,直欲大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妈的,老子竟给这刁蛮丫头杀了!是了,她……她先前曾说要一剑穿我个透明窟窿,怎的报应来得如此之快?」心中念头疾转,却哪里叫得出声来?耳中听见赵灵儿同那女郎齐声惊呼,身子似乎给人紧紧抱定,待要奋力睁大双眼,眼皮却又重愈千钧,无论如何难以睁开。
赵灵儿的哭喊声中,那杏花的香气却愈发浓烈了,那女郎的声音在耳旁嘶叫道:「你……你这呆瓜,你……怎不避开?」
李逍遥心下暗自苦笑:「这不是废话?不肯避开?老子未必活得不耐烦了?你这一剑又疾又狠,老子怎么避得开了?」勉强动了动嘴唇,却断断续续吐出几句:「小人……得罪了姑娘,万……万死莫赎。你刺我一剑,这……这气总该消了罢?」
那女郎急道:「你这混蛋!谁要当真刺你?……啊,你……你别死,我还从没杀过人的……」
李逍遥耳中轰的一声,那只觉那声音似乎越来越远,头一歪,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做了个怪梦,梦中来到一处高山之颠,脚下峻峰如削,在云雾里似掩似藏,深不见底。猛抬眼,却见赵灵儿俏立在对面山顶,同自己遥遥相望。李逍遥连连招手,要她过来相会,赵灵儿微微一笑,摆了摆手,突然一纵身,跃入无边的云雾,再也不见踪影。
李逍遥大吃一惊,欲待出声相唤,一时间喉咙干涩,片音难发。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却见身后云雾轻漾,荡起如烟,有一人翩翩步出,那人白衣胜雪,长发如漆,正是刚刚刺了自己一剑的美貌女郎。
李逍遥此刻乍见人踪,不由得又惊又喜,浑忘了之前的恩怨,几步奔至近前,才要开口相问,那女郎已伸手过来,将他两腕紧紧握住。李逍遥又是一惊,一面大叫大嚷,一面拼命回夺。哪知那女郎突然间变得力大无穷,挣了半晌,却哪里挣得动半分?
李逍遥又气又急。那女郎嫣然一笑,道:「李大哥,灵儿妹子先走一步,去同她娘相会了。你放心,今后有我照顾你和忆如,也是一样……」
李逍遥怒道:「呸!哪个要你这女魔头照看?忆如又是谁?我不认得。你……你快些放手,我要去寻灵儿了!」说着奋力一抽,右手登时脱出,劈胸便打。
那女郎给他骂得一呆,扁了扁小嘴,眼中慢慢蒙上一层水雾。李逍遥抬头见她泪光盈盈,泫然欲泣,心中微觉不忍,一只手不觉凝住。
那女郎缓缓吁了口气,黯然道:「你……当真记不得我了?我们先前说好的,一起吃到老,玩到老,永世也不分开……唉,李大哥,在你心里,我……我到底是什么呢?」
李逍遥只听得一头雾水,心下暗暗称奇:「我没听错罢?她说要同老子一起吃到老,玩到老?嘿,这……这他妈的简直从何说起?」
猛觉手腕一紧,却见那女郎森然一笑,喝道:「臭小子,你睁开眼瞧瞧,老娘是谁?」
李逍遥定睛一看,不由得毛发皆竖,身前那人发如乱草、满身血污,赫然便是死在酒剑仙剑下的罗刹女!李逍遥直吓得「哇哇」怪叫,探手向背后去摸长剑,不料却摸了个空,陡然间一股大力自身侧涌到,登时站立不定,身子一偏,从崖顶上直落下去。
那时身不由己地跌堕悬崖,不觉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却见红日西沉,天已近晚,自家依旧躺在林间空地之上。李逍遥眨了眨眼,慢慢撑起身子,见赵灵儿静静地伏在一旁,睡得正香。他试着活动活动手脚,发觉内息运转如常,丝毫没有受伤之状,心下好生诧异,走过去推了推赵灵儿。
赵灵儿「嘤」的一声,悠然醒转,待看清眼前那嬉皮笑脸之人正是李逍遥,不由得大喜过望。当下一跃而起,死死揪住了他衣襟,叫道:「逍遥哥,你……你果然活过来啦。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你……没事就好……」
李逍遥听她话中之意,倒像自己先前已死过一回、这时又活转了一般,更是莫名其妙。摸摸衣襟上干涸的血迹,见胸前破了个寸许大的小洞,却不见皮肉上有伤,只心口处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赵灵儿喜滋滋地立在一旁,瞧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却不做声。
李逍遥轻轻握住她手掌,奇道:「灵儿,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记得那刁蛮丫头一剑刺中我这里,怎的……」眼光扫处,见那女郎的长剑果然落在歪脖柳下,地上断舌尚在,血迹星星点点。当下伸手一指,道:「喏,这不是那把鬼剑?」
赵灵儿点了点头,仍是微笑不语。
李逍遥眼珠一转,拍手叫道:「啊,我晓得了!是你救了我,对不对?哈,我早知道,我的好灵儿是仙姑下凡,仙姑姐姐法术高强,有七十二般变化,起死回生又算得了什么?」
赵灵儿脸一红,啐道:「什么七十二般变化?你才是那古灵精怪的孙……孙猴子!」
李逍遥将她手腕高高举起,凑在掌心里吻了一吻,道:「好,你不是孙猴子。我是猪八戒,你是嫦娥姐姐。那么刚才是你救活我了?」
赵灵儿想起那秃头的蠢相,「咭」地一笑,点点头道:「我见你给……给那位姐姐伤了,急得没法。幸亏我这傻丫头灵机一动,想起师父过世前,传过一门‘赎魂’的法术,那时因尚未练熟,从没敢试过。……还好,这法术当真有效,不然我……我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说着眼圈渐渐红了。
李逍遥脸上笑容渐渐淡去,又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心下大为感动。要知内家功夫最难把控,若然未经练熟便强行运用,实有走火入魔的危险。赵灵儿救人心切,居然不顾安危,当真对自己一往情深之至!
这一刻四目相对,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俱都化作了脉脉的眼神。余晖淡淡,照得柳梢一片金黄。微风袭来,黄浪起伏,只闻树叶的沙沙之声。
过得良久,李逍遥缓步走至树下,将那女郎所遗的长剑轻轻拾起,翻覆验看。
那剑其薄如纸,通体晶莹,舞动之际,清光四射,端的是一把宝剑。赵灵儿伸手接过,只见剑柄上镶金嵌玉,极尽华丽,镌着三个篆字:「越女剑」,当下忍不住赞道:「好剑。」
李逍遥一撇嘴道:「剑是好剑,至于人么……嘿嘿,嘿嘿。」随手将那剑同自己的剑一并包好,收入囊中。
二人一路西行,说起那女郎的刁蛮泼辣,李逍遥犹自恨恨不已。
待进了城,天已大黑,二人竟日未餐,早都饥肠辘辘。那苏州城自春秋之时起便为吴中胜地,千门万户,五方辐辏,目下虽逢明末乱世,却依旧不减昔年侈靡。李逍遥领着赵灵儿一路走去,只看得眼花缭乱。
待行至无人之处,李逍遥摸出银袋,在手里掂了一掂,向赵灵儿歉然一笑,道:「灵儿,逍遥哥口袋里没钱,大鱼大肉是买不起的,咱们只好又吃面了。」
赵灵儿道:「逍遥哥,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最要紧的是能同你这样挽了手走在一起,挽上一生一世才好。」
李逍遥心头一暖,转而忿忿想道:「那死鬼王八蛋小高倒存了不少金银,想是拜月老儿赏赐他的。可惜这小子有命赚,没命花,只好守着金银财宝睡土窟。老子在家穷,出门更穷,看来是天生的穷命,却偏偏福大命大,哈哈,哈哈。」
二人转入一条陋巷之中,拣了家小饭铺进去坐下。等着上面的工夫,李逍遥问起附近可有住宿之所。
那店伙道:「怎么没有?这巷子出去百多步,河沿上就有家‘同升客栈’,那是全苏州最老的百年老店,价钱也很是公道,上房只要一两银子一晚。」
李逍遥闻言吐了吐舌头,没敢接口。
吃过了面,出得店来,听见谯楼鼓响,时候已近一更。赵灵儿见李逍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知他定是为住店的事犯难,心下忍不住好笑。当下扯扯他衣袖,柔声道:「逍遥哥,住不起店,那有什么大不了?我们昨晚睡在树下,不是挺不错么?」
李逍遥低头看了看她,窘得几乎堕下泪来,摸摸袋里的几块碎银,咬牙道:「老子头一回来这苏州城,好歹也不能教我的好灵儿睡荒地。不管了,咱们就住那‘同升客栈’!他妈的,最多过几日没钱吃饭,领你喝西北风去!」
二人出了巷子,向西一拐,果见一幢三层的大屋巍然立在河边。河中笙歌处处,桨声轻柔,夜色中朦胧可见两岸垂柳成行,似乎风中水中都飘着脂粉香气。那大屋四檐红灯高挂,写着「同升楼」三个大字,一望而知,乃是客栈兼做酒楼的营生。
此刻华灯初上,正是寻欢作乐的良辰,店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店外三、四名伶俐的小厮往来喝叫,招呼过客。
李逍遥吞了吞口水,迈步上前,早有店伙高声迎入。那酒楼便设在店堂之中,数十张大桌齐整整铺开,唱菜声、吆喝声、行令声,声声不绝于耳,场面蔚为壮观。
李逍遥打眼一望,厅中的酒客少说也有一二百人,惊愕之余,微一撇嘴,心道:「这客栈大是大了,可同我那小店相比,只怕也强不了许多。」
二人径至柜台前站定,李逍遥见那掌柜身阔体肥,笑容满面,生得竟同来福有七八分相似,不由得心下有气,暗道:「他妈的,你这家伙谁不好像?偏生要像他?可不是存心找我的晦气么?」冷冷地点一点头,大剌剌道:「喂,先开个……单间来,住得好了,明日再加。」
那掌柜心道:「咱们又不是卖大饼、油条,怎么叫做‘住得好再加’?」当下点头称是,微笑问道:「请问贵客……两位?」
李逍遥回头看了一眼赵灵儿,心道:「原来这掌柜不会算数,再不然就是眼神不济,难道这里除了你老兄之外,还有第三个人不成?」
那掌柜鉴貌辨色,又是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小店现下刚好没房,请贵客另寻下处。贵客如需用饭,便请那边坐。」伸手向厅中的空桌一指。
李逍遥闻言一怔,上下打量他一番,见当真不似开玩笑的模样,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砰」地一掌,重重拍在柜台之上,喝道:「你这家伙!
既是没有空房,又干么问东问西?这不是特地消遣我么?「
那掌柜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客……客人息怒。请问这位女客,是……是你老人家的贵眷罢?」
李逍遥「哼」了一声,怒道:「怎么?你们苏州城的规矩,带女眷不能住店?」
那掌柜陪笑道:「岂有此理?天下也没有女客不准住店的规矩。不过……这几日比较不同……」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这个……客人既然携女眷投宿,想必不是去林家堡比武招亲的罢?」
李逍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招亲?我这头一门亲做了还未上半月,又招哪门子亲了?」
那掌柜道:「这就是了。客人想是才打外地而来,不晓得我这里的一桩大事。城西林家堡堡主林天南,人称林员外,他家的千金林大小姐三日后便要摆下擂台,比武招亲。那林员外前日便已派人将阖城大小二十余家客栈全都包了下来,这几天只招待前来比武的武林人物,旁的人一个也不准再接……」
李逍遥未等他将话说完,便即失声叫道:「什么?全……全包下了?那得要多少银子?「
那掌柜一笑,道:「银子自然不会少花,不过林家堡家大业丰,这区区千把两银子么,嘿嘿,只怕也未放在眼里。客官有所不知,林员外乃是咱们南武林的盟主,一手‘七绝剑法’不敢说天下无敌,只怕也差不许多。他老人家年过四旬,膝下就只林大小姐这一位宝贝女儿,也是自幼习武,剑术过人。为寻一位英雄女婿,来继承林家武林盟主之位,他家这几年连办了两回招亲大会,只不过……」说到这里,又再压低了声音道:「只不过那些前来比武的武林人物,大都脓包得紧,竟没一位胜得过林大小姐。是以今年林员外旧话重提,广撒英雄帖,遍邀天下豪杰前来比试,倘若哪个好汉能胜得一招半式,便将女儿许配与他……嘿嘿,客官你来得巧,三日后便是比武招亲的正日子了,你老若不急着赶路,留下来瞧瞧热闹也挺不错。」
李逍遥听见「千把两银子」这话,不由吐吐舌头,向赵灵儿递了个眼色。
赵灵儿瞪大了双眼,惊道:「啊,这……这位小姐真是厉害,怎么全天下的英雄好汉都胜不过她?她……她岂不是武功天下第一了?」
那掌柜笑道:「话也不是这么说。女客官,你想那林大小姐只是位双十年华的大姑娘,就算打娘胎里开始练武,也强不过她爹不是?不过一来真正的高手自不屑登台露乖,二来林大小姐手底下功夫当真不弱,也不全仗着她爹的名头,是以……」
他一通话说下来,直说得口沫飞溅,拍胸顿足。正当兴头大起之际,猛然发觉几名跑堂的伙计都停住手脚,不时向这边探头探脑,这才想起自己现下乃是「同升楼」大掌柜,可不是庙会上说书的先生,赶忙打个哈哈,止住话头。
李逍遥一路听来,也听得津津有味,颇觉赏心,这时见那掌柜闭口不语,方才记起来此为何。当下咳嗽一声,道:「掌柜的,既然如此,这热闹倒不可不看。
我瞧你这店里客房不少,只怕也未住满,就教他们开一间给我……「说着」嘻嘻「一笑,又道:」那林家的人又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怎晓得你开房给我?这几日的房钱……嘻嘻,你可不是白白赚了去么?「
那掌柜吐了吐舌头,道:「客官莫开玩笑了。我有几个脑袋?敢赚林家堡的外快?此事万万不可。」
李逍遥连问数声,那掌柜只是摇头。
李逍遥气道:「这姓林的是什么东西?难道比皇帝老子还横?」
那掌柜惊得连连摆手,却不敢接口,生恐这事传到林家人耳中,安一个「肆意褒贬林家堡」的罪名在自己头上,这可万万担待不起。
赵灵儿见状扯了扯李逍遥,轻声道:「逍遥哥,既然人家为难,我们就去别家试试罢。」
李逍遥心头火起,又是「砰」的一掌,重重击在柜台之上,喝道:「不行!今天这店我住定了!」
那掌柜吓得打了个哆嗦,向后退了两步。他这人胆子甚小,自林家堡比武招亲之事才一传开,这间店里出出进进的便都是些提刀带剑的武林强豪,这几日更是倒霉透顶、麻烦不断。这班人凶横惯了,一向无法无天,住店吃饭,全没半点规矩,气上来抬手便打,张口便骂。这几日厅里的桌子给人无端砸烂了七八张,打碎的碗盏、杯盘,更是不计其数。还有位伙计只因倒酒时手脚慢了,当即给人打掉三颗门牙。又有位南菜厨子,也不晓得甚么缘故,稀里糊涂地给人踢折了两条肋骨。掌柜今早起来,右眼皮一个劲地乱跳,提心吊胆地捱到这般时候,果然还是有麻烦到了,只吓得两腿打颤,不知如何是好。
李逍遥掌击柜台,余音未息,猛听左首一间雅间里传出一声暴喝,跟着「砰乓」两声,房门给人踢得大开,内中一人粗声骂道:「他妈的,哪来的外乡蛮子?敢来苏州城撒野!活得不耐烦了么?」
李逍遥吃了一惊,转头去看。
那掌柜心下一喜,暗道:「阿弥陀佛,难道老夫今天吉星高照?居然有人出头打抱不平。」
便在此时,只听「呼」的一声,一件庞大的物件自屋内直飞出来。众人眼前一花,「扑通」一声,那物件端端正正落在当厅一张饭桌之上。那场面登时热闹起来,但见汤汁四溅,杯盘乱舞,当真是鸡腿与鸭腿齐飞,人头共猪头一色,「砰乓哗啦」之声,久久不绝于耳。
那桌旁围坐的三人,俱是苏州城小有名气的衣冠之士,正摇着描金折扇吟风弄月,谈酒论诗,意兴甚酣,不想突然之间祸从天降。一碗鱼翅给震得高高飞起,恰落在那长胡子的倒霉鬼头上,那人只烫得「哇哇」怪叫,跳起身来,连滚带爬逃开丈许。另两位名士早吓得呆了,兀自端着酒杯坐在原地两眼发直。
厅中诸人愕然停箸,齐刷刷转头去看,那砸落桌面的物件竟是一人。那人早摔得七昏八素,张手在桌上胡摸乱耙了许久,又打碎三只青花细瓷的大碗,这才勉强撑起身子,笨手笨脚爬下桌来。
李逍遥定睛一看,见这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一身天青色的绸缎直裰,头戴逍遥巾,相貌甚是清秀,原来是一位书生。他手中那把折扇已给压得骨折筋烂,沾了不少菜肴汤汁,兀自死死抓着不放。
那书生摔得狼狈,却不慌不忙,扶一扶头巾,整一整直裰,慢条斯理地稳稳站定。
屋内旋风般冲出一名大汉,满脸的络腮胡子,举着钵盂大的拳头吼道:「他妈的,你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么?敢来触老子霉头?」
那大汉身后紧跟着走出两人,都仰面哈哈大笑。左首那焦黄面皮的汉子说道:「铁兄,这穷酸怎样咒你?小弟适才却没听清。」
赵灵儿一见这人,「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原来正是在苏州城外调戏那女郎、给李逍遥二人吓走的黄脸汉子。右首那人身材瘦小,却非那断舌的秃头。
黄脸汉子听见叫声,目光一扫,已看清李、赵二人,脸色顿时一变。
那「铁兄」犹未察觉,回头气忿忿地道:「他奶奶的,这书呆子说俺……出言……出言什么的,早晚教林大小姐打歪了嘴。呸,简直妈了个巴子!」扭转身来,挽一挽衣袖,对那书生喝道:「你瞧瞧是她打歪俺的嘴,还是老子先打歪你这张臭嘴!呸,呸,呸,快快伸嘴过来!」
那书生也不惊慌,好整以暇地摇了摇手中的破折扇,道:「小生的嘴不臭,也不情愿伸给你打。这位年兄,你适才污言秽语,辱及我月如妹子,以她的脾气,打你几个耳光是一定的。至于要不要抽你三鞭,那还要看她心情。这桩事小生的的确确,心知肚明,可不是随口乱道,你怎能说我诅咒于你?」顿了一顿,又摇头晃脑地道:「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嗯」了一声,笑眯眯地向围在身周的诸人扫视一匝,缓缓点了点头。
众人哄堂大笑。李逍遥更笑得前仰后合,登时对这书生大感兴趣。
那「铁兄」大怒,大步跨将上来,劈胸一把揪住,举拳便打。
李逍遥扬声疾叫道:「且慢。」
那「铁兄」拳头凝在半空,众人齐向李逍遥看过来。
李逍遥走上几步,将那书生拖开,对「铁兄」笑道:「老兄,你瞧这位相公的穿戴,八成是有功名的人。这有功名的人,如何打得?」背过身子霎了几下眼睛,低声道:「老兄是练武之人,干么同这书呆子一般见识?你打死了他,便算得英雄好汉么?」
那「铁兄」侧头想了想,喃喃地道:「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手一扬,将那书生远远搡开,喝道:「……他妈的,打死了你,脏了俺的手,快滚你的蛋罢!」
那书生连退了七八步,犹自站立不定,伸手在桌上一扶,奇道:「咦,怎么打死了小生,会脏了你的手?这又是什么道理?」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那书生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一脸的费解之色。
那黄脸汉子借机将「铁兄」同那瘦小汉子拉到一旁,小声嘀咕了几句。三人侧过了脸,不住向李逍遥二人上下打量。李逍遥此刻也认出他来,晓得这事难以善终,心中暗道:「他妈的,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你这王八蛋约了两个帮手,难道老子就怕你不成?」
三人小声计议一番,只听那「铁兄」愤然道:「什么,这小子咬伤了老彭?好大的胆子!咱们干他奶奶的。」一面说,三人一面分头围上。
黄脸汉子盯着李逍遥道:「好朋友,少见,少见。做什么的?」
李逍遥早有准备,笑嘻嘻地道:「捉王八的。」
那「铁兄」是个浑人,闻言奇道:「捉王八?捉什么王八?「
黄脸汉子见过李逍遥两面,看他目光狡狯,心知这小子多半是个油嘴滑舌之徒,便也有了提防,这时不待李逍遥回话,赶忙抢着道:「铁兄,少同他废话了。喂,朋友,既然有胆替人出头,想必也不惧同咱们比划比划啦?」
赵灵儿拉着李逍遥,怯声道:「逍遥哥,他……他们这是……」
李逍遥「哼」了一声,心知这场架躲也躲不掉,索性大大方方向那黄脸汉子道:「好说,好说。在下尽力奉陪!」
三个人对望一眼,慢慢分品字形站定。
黄脸汉子道:「小子,胆量不小。咱们是一个对一个呢,还是大伙儿一起上?」
李逍遥道:「这也随你。在下姓李名逍遥,不知几位怎么称呼?」他行走江湖以来,头一回同人动手较量,心说胜败姑且不论,这场面可少不了先走上一遭。
黄脸汉子狞笑道:「你小子废话倒挺多。也好,教你死得明白些。」伸手向那「铁兄」一指,道:「这位是人称‘铁面煞星’的铁兄,乃是陕西‘黑风掌’第一高手,三十六手‘黑风掌’天下一绝……」再向那瘦小汉子一指:「这位宋元祺宋兄,江湖上鼎鼎大名,‘岭南十三鹰’排行第七……」跟着一拍胸脯,傲然道:「在下姓刘名楚香,江湖上人称‘瞬息万变’……」
李逍遥听他牛皮吹得山响,忍不住笑道:「啊哟,原来三位不是名人,便是高手,失敬,失敬。那秃头的家伙呢?我瞧他老兄调戏人家大闺女的手段很是高明,想来也定非无名之辈了?」
刘楚香面现尴尬之色,愠道:「大胆!那位乃是‘五虎断魂刀’的二当家彭霸天,什么秃头不秃头的?讲话没点规矩……小子,刘某虽然学艺不精,不敢妄排高手之列,铁兄和宋兄可都是江湖上大大有名人物,能死在他们二位手下,可说是你小子的幸事。」
铁、宋二人含笑向众看客点了点头,微一拱手。
宋元祺拼命掩饰面上的得意之色,嘴角却也有些合拢不牢,佯嗔道:「刘兄如此客气,那不是太见外了?这不过是些虚名罢了,不值一提。再说你那手‘瞬息千里’的轻身功夫,也算得上独步天下了,很是了不起。啧啧,不过这小子愣头愣脑,像没什么见识,只怕不曾听过你我的名头。」
刘楚香打个哈哈,刚待客套两句,李逍遥早抢着道:「那倒未必。在下虽是初入江湖,可三位的大名却早就如雷贯耳……」
三人不禁「噫哦」连声,大感意外。
宋元祺脸上的喜色再也掩饰不来,险些笑出了声,不由自主地伸长耳朵,恭候下文。
李逍遥接着道:「……三位不单名头响亮,还各有一门出众的手艺,是也不是?这位铁老兄力大无穷,最会收拾不懂武功的读书之人,听说他那‘黑风掌’用来打小孩子、老婆婆,向来少有失手,着实了得!刘老兄相貌堂堂、脸泛红光,偷香窃玉是没人比得过的,连最擅偷人家老婆的西门大官人都自愧不如、五体投地、屁滚尿流、甘拜下风。至于你宋大侠么……啧啧,武功高强倒在其次,吹牛皮、抬轿子的功夫才是一流,哪时得空,小弟我还要向你讨教一二……」
他话未说完,人群中早有人掩嘴偷笑起来。
赵灵儿一皱眉,扯了扯他衣襟,嗔道:「逍遥哥,你怎能这样乱说人家……」可是脸上笑意盈盈,分明就带着几分嘉许之意。
三人勃然大怒。「铁面煞星」按捺不住,大吼一声,冲过来迎头便是一掌。
他见赵灵儿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生恐同她交手失了身份,那嬉皮笑脸的小子虽然瘦骨伶仃,浑身上下也没几两肉,但好歹是个男人,勉强可作敌手,是以一出手便直取李逍遥。他在「黑风掌」上着实下了几年功夫,自以为这一掌下去,纵然取不了这小子的性命,也要教他骨折筋断,躺上半年。
李逍遥自然早有防备,听他掌挂风声,来势汹汹,倒也不敢怠慢,轻轻闪身避过。刘、宋二人武功逊于「铁面煞星」,见他出手,不好主动上前相帮,又唯恐一个不留神,给那美貌小妞逃了,当下一左一右,拦在圈外,看定了赵灵儿。
场中二人你来我往,斗在一处。
堪堪交手了三数合,李逍遥便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铁面煞星」的名号听起来虽挺吓人,武功却实在稀松平常得紧,只怕较赵灵儿还颇有不如,远远差着一大截呢。他自从修习了蜀山派内功以来,身法进步颇为神速,当下展开「浣花承露手」中的小巧功夫,身形左右腾挪,倏进倏退,刹那间已连连戳中对方数指。
「铁面煞星」痛得吼叫连声,看准李逍遥方位,「呼」地一掌奋力劈来。李逍遥不闪不避,双臂大张,只听「砰」的一声,那蒲扇般的巨掌正印在当胸。
刘、宋二人不由大喜过望,齐声叫好。赵灵儿却惊得花容失色,便要奋不顾身地抢入场中。
不料李逍遥神色如常,却没半分受伤的模样,拍拍衣襟,哈哈大笑道:「啊哟,好痛,好痛。‘黑风掌’果然名不虚传。你敢不敢再打我一掌试试?」
场外众人无不大感意外,刘楚香更是险些惊掉了下巴。
原来酒剑仙所传的蜀山派内功乃是玄门正宗炼气之法,端的非同小可,李逍遥虽只修习了短短半个月,却也非这等江湖三流角色所能抵挡。他这一掌打来,虽不敢说点尘不惊,却也不痛不痒,没甚效用。
「铁面煞星」又羞又怒,适才这一掌打中,对方似乎波澜不惊,自己的整条手臂却给反震之力震得发麻。他虽是个浑人,这片刻斗下来,也察觉到自己的功夫较人家差得甚远,万万不是对手。只是要他认输投降,那又死也不肯。再者说,当着两位同道及诸多看客的面,这台阶又如何下得来?当下喝道:「呸,小子,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他所练的「黑风掌」乃是外家功夫,倒也并非一无所长,只是这人头脑简单,练来练去,总是难有所成。这时慢慢深吸一口气,那张黑脸霎时间变得血红,跟着运足全身力道,胸膊处的肌肉块块坟起,吐气开声,「呼」地一掌奋力拍出。
李逍遥嘻嘻一笑,又是不闪不避,「砰」的一声,任他击中胸口。
「铁面煞星」这掌打中,却不似前一掌那般触手铁硬,心中登时一喜,暗道:「这臭小子气力用尽,还要逞强,他奶奶的,这一记好歹打得他躺上三年五载!」哪知念头未息,突觉对方胸口猛地塌陷下去,自己手掌便如打在一团棉花里,绵软无比,竟全没半分受力之处。跟着只见对方微微一笑,「喀剌」一声轻响,手骨剧痛,不知怎的已给他硬生生折断!
「铁面煞星」一声惨叫,丑脸煞白,额头上登时冒出颗颗豆大的汗珠。
看客中自有不少武林人物,却也没一个瞧得出端倪,纷纷惊呼怪叫,场面甚是震动。宋元祺「啊哟」一声,抢上扶住。李逍遥凝立如前,笑道:「怎么?一个不行,想打群架么?」
宋元祺颤声道:「你……你……」一转身,却不见了刘楚香。
那「铁面煞星」此刻已痛晕过去,宋元祺更是急怒交加,连连大叫:「喂,刘兄!刘兄!你去哪里?」
只听远远传来刘楚香的声音:「刘某‘瞬息万变’,打不过就跑。大丈夫能屈能伸,是为有智。宋兄,我瞧你印堂发黑,命中该有此一劫,咱们还是后会有期罢……」
众人哄堂大笑。
宋元祺「呸」地一声,气急败坏地看着李逍遥,心下又是羞惭、又是惧怕,待要依样逃走,却没刘楚香那手「瞬息千里」的轻功,一时间只觉两腿发软,半步也挪动不得。
李逍遥笑嘻嘻地道:「宋大侠,你怎么说?」
宋元祺武功远不及「铁面煞星」,与刘楚香、彭霸天之辈也仅在伯仲之间,寻思这小子年纪轻轻,刀剑拳脚上的功夫再强,总不能不出手便废人手骨,定是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古怪妖法,施展出来害了老铁。只是说到降妖捉怪,自己更加外行,欲使大粪破除妖法,却也不便当众拉上一泡。思来想去,若要动手,万无胜理;若要逃走,又怕先机已失,徒惹笑话。
他左右为难之下,更是深恨刘楚香不讲义气,竟然弃友而逃,当即把心一横,恨声道:「小子,宋某不是你的对手,这回认栽,随你怎么处置!不过铁兄受伤不轻,你若顾三分同道情谊,便高抬贵手,放过了他!」
赵灵儿见状心下不忍,走过来拉住李逍遥的手,轻声道:「逍遥哥,我们走罢。」
李逍遥点点头,对宋元祺道:「宋大侠,这姓刘的胆小如鼠,是个孬种,你比他强得多,是条汉子,我不逼你。你们去罢。」
宋元祺闻言一怔,看看李逍遥,又看看赵灵儿,似乎不敢相信。
李逍遥两眼一瞪,喝道:「怎么?你不肯走,可是还想比划比划?」
宋元祺连连摇头,一拱手,满面羞惭地负着「铁面煞星」去了。
众看客见李逍遥轻易便放过了对头,甚觉惊异,都忍不住啧啧称奇,围了半晌。那掌柜生恐他得胜之后再来纠缠,早借口出恭,预先逃之夭夭了。李逍遥也不愿在是非之地久留,领着赵灵儿快步行出客栈。
才走不远,忽听身后有人叫道:「李兄,请留步!」却是那客栈里被打的少年书生,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李逍遥待他奔至近前站定,笑问道:「咦,你老兄如何晓得我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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